“謝皇上！”

    江眠月緩緩起身，松了口氣。

    再跪下去，她恐怕有些撐不住。

    祁云崢今日講學(xué)出奇的簡短，他講題為“刑過不辟大臣，賞善不遺匹夫”（2）江眠月聽聞他的講題，心中一顫。

    這講題充滿了暗示，他卻輕描淡寫面容平靜，不顧皇太子那陰郁的眼神，娓娓道來。

    “刑罰不能因?qū)Ψ绞歉吖亠@宦，便避而不為，匹夫有功，也不可因其身份而將其遺忘，國家法度不可虛設(shè)?！?/br>
    江眠月心驚rou跳，小心翼翼看向皇上，卻見皇上垂眸把玩手中的玉扳指，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看不清情緒。

    祁云崢意有所指，便如勝券在握，他的態(tài)度自然是激怒了梁清澤，可他身邊還有一個不規(guī)矩的和樂，他不好輕易發(fā)作，只能硬生生忍著。

    梁清澤忍到一半，卻發(fā)覺似乎有人在看著自己，他順著那股視線看去，果然，只見梁和樂正咧著嘴朝他笑，笑容帶著一股不羈與放縱，卻仿佛無聲的嘲笑，嘲笑他的無能。

    梁清澤死死捏著座椅把手，氣得臉色發(fā)白，耳邊依舊是祁云崢波瀾不驚的聲音，這位受父皇賞識偏愛的祁大人，與和樂公主的笑容一樣，都令人厭惡至極。

    好在祁云崢今日所講十分簡短，說完之后，皇上照例闡發(fā)書意，監(jiān)生們不必再跪，便垂眸靜聽。

    “便如俗語所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此言所言極是，當(dāng)朝律法經(jīng)修繕后逐漸完備，其中包含律令……”

    皇上說了一會兒，態(tài)度明顯對祁云崢?biāo)詷O為贊同。

    江眠月明白祁云崢想做什么，緩緩深吸一口氣。

    他如今的鋪墊，大抵是為了后邊駁斥皇太子做準(zhǔn)備……他總是如此考慮周全，一箭雙雕，細細想來，總是有無數(shù)令人驚愕之處。

    “皇上發(fā)問?！碧O(jiān)終于開口，“答題最佳者，可獲御賜免死金牌一枚。”

    江眠月猛地抬起頭。

    場上所有人都驚嘆不已，不敢出聲，只能喘息以示驚愕，便聽辟雍大殿四處想起倒吸冷氣之聲，此起彼伏。

    免死金牌，不提千金難換，這可是可以救命的無價之寶。

    江眠月也沒想到此次太監(jiān)會直接將這獎勵說出來，如此一來，眾人勢必爭搶求之，情況不樂觀。

    皇上緩緩看了看監(jiān)生們，淡淡笑了笑。

    “去年年關(guān)為止，京城共有人丁多少戶?！?/br>
    所有人都呆住了。

    這是什么問題？看似簡單，尋常查找書籍便能翻到，可是卻又十分難以回答，畢竟這數(shù)字實在是沒有人去注意，更沒有人去特意記下來。

    “回皇上，十三萬四千戶?！币粋€清脆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皇上似乎也沒想到有人能這么快答出來，微微蹙眉，看向聲音來源。

    “誰答的，出列?！?/br>
    江眠月緩緩從隊伍中走了出來，正準(zhǔn)備朝皇上跪下，卻聽皇帝不耐煩道，“不用跪了……又是你?！?/br>
    皇上在壽寧節(jié)上見過江眠月，在郭大人的引薦下看過江眠月的文章，在長跑賽中賜予過江眠月御撰金筆，在后來收到過幾次她的文書奏報，還在前些日子收到了她的彈劾文書……彈劾的是她的生父江玉海。

    江眠月垂下頭，緩緩深吸一口氣，“學(xué)生江眠月?！?/br>
    “朕自然知道你是江眠月?！被实塾行獾眯α耍叭舨皇沁@題朕從未與任何人提過，如今都要懷疑提前有人泄題給你?！?/br>
    “回稟皇上，學(xué)生看過京城地方志百卷?！苯咴陆忉尩?。

    看著江眠月臨危不亂的模樣，皇上微微瞇了瞇眼，頗有些不滿。

    實際上他為了這場臨雍講學(xué)準(zhǔn)備了許久，提問的問題也是經(jīng)過精挑細選，什么問題看似最為簡單，卻極易被人忽略，連在座的這些日日讀書的學(xué)究、博士、助教們都十分驚愕，引人心中震動……他考慮了半月有余，才準(zhǔn)備了這些題。

    在他的計劃中，監(jiān)生們必然無法立刻答上來，如此一來，他便能諄諄教誨，告訴這些每日讀書的監(jiān)生們，不能死讀書，要學(xué)會關(guān)注身邊事。

    可這江眠月，一上來便將他的計劃給打亂，著實是令他生氣惱怒，再加上那武器庫的事情，他本就心煩了數(shù)日，命人日夜審查，殫精竭慮，可她呢？居然在此波瀾不驚開口答題……居然還給她答上來了？

    這人總不能什么好處都占吧？

    皇上不耐煩的擺擺手，命她回列。

    江眠月見皇上似乎面色有異，有些擔(dān)心，不由自主看了一眼一旁的祁云崢。

    祁云崢眼眸沉靜，毫無波瀾，二人目光對視，江眠月瞬間沉下心來，咬緊牙關(guān)。

    不能慌。

    隨即，皇上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今有積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步。問為方幾何?！?/br>
    “二百三十五?！辈贿^一瞬，便有聲音從隊列中傳來。

    周圍其他人都倒吸一口冷氣，哪有這么快的？

    江眠月卻覺得心驚，這題她永遠都記得，那時她還剛進國子監(jiān)，還深深地畏懼祁云崢，與他在敬一亭呆了許久，便是為了解這開方，心驚rou跳的漫長時光，她會忘記才怪。

    她如今一聽這數(shù)字，腦子里立刻便蹦出答案，根本不用思考。

    這是……巧合嗎？

    皇上冷哼一聲，“出列。”

    江眠月緩緩從隊伍中再次出來，垂著腦袋一臉心虛。

    “怎么算的？”皇上沒好氣的問。

    江眠月便將算法細細說了一遍。

    “你這算法并非簡便，為何會算得如此快？是背了答案？”皇上細細端詳她，見她一直低頭，怒聲道，“抬起頭來！”

    江眠月心一顫，緩緩抬起頭，雙眸與皇上對視，喉嚨微動，咽了口唾沫。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如今江眠月直面天子之怒，雖手指微顫，面容卻依舊如常，在場所有人都不敢出聲，且替她捏了把汗。

    “五十三與六十四相乘得多少?！被噬辖又鴨?。

    “回稟皇上，三千三百九十二?！苯咴卵杆俅鸬馈?/br>
    “九十八與十七相乘?！?/br>
    “一千六百六十六?！?/br>
    “三萬七千與八十相乘?！?/br>
    江眠月反應(yīng)了慢了一些，緩了一瞬，答道，“二百九十六萬?！?/br>
    皇上緩緩閉上眼，嘆了口氣。

    江眠月聽聞他嘆氣，緊張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不會因為自己答題太快不愿意賞賜免死金牌吧？

    “你精于計算？”皇上幾乎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全才，他早就聽聞她屬文極強，一般來說，這類人對數(shù)字都稍差些，于是故意提出九章算術(shù)的問題，沒想到仍舊是她第一個答上來。

    “回稟皇上，學(xué)生并非長于計算，反而十分薄弱?！苯咴吕侠蠈崒嵳f，“正是因為薄弱，所以學(xué)生將百以內(nèi)數(shù)字相乘都背了下來?！?/br>
    “……”在場無人開口，皇帝也愣住了。

    一旁的和樂公主聞言，忽然笑了，她用手背遮掩著自己嘴角的弧度，看向江眠月的眼眸中帶著幾分欣賞。

    全部背下來！

    這種事情，聽起來就很瘋狂。

    “花了多久？”皇上問。

    “月余。”江眠月道，“一開始極困難，后來便發(fā)覺了規(guī)律，自此后，百以上也能心算，只是稍慢些。”

    皇上緩緩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言。

    “最后一問，你若答得朕滿意，江眠月，今日這免死金牌，便給你。”皇上幽幽道，“若是答不好，我便以不忠不孝不義之罪，關(guān)你入獄，你敢不敢應(yīng)？”

    江眠月沒有半分猶豫，開口道，“學(xué)生應(yīng)下?！?/br>
    隊列中，蘭鈺的手心已經(jīng)滿是冷汗，她知道父皇的性子，自然知道他如今不是說笑，而是來真的。

    當(dāng)初蘭鈺會被送來國子監(jiān)，皇上便是借下棋之機，笑著說，“若是朕贏下這一局，你便去國子監(jiān)讀書如何？”

    與面對和樂公主不同，自小，皇上便不怎么與她說些正經(jīng)事，往往以玩鬧為主，極少讓她涉及朝堂社稷，只將她當(dāng)成溫室里的花，護在宮中，天真無憂的長大。

    蘭鈺自然天真的以為父皇是開玩笑，沒想到第二日便被迫看書準(zhǔn)備考到。

    后來她才明白，父皇一旦說出這樣的話，便是言出必行。

    她擔(dān)憂的看向江眠月，心中忐忑不已。

    皇上這最后一問看似簡單，實際上最難，因為皇上說的是“答得朕滿意”，這滿意并非具體的衡量法，全看皇上的一念之間。

    江眠月應(yīng)當(dāng)也知道這個道理，可她卻直接應(yīng)下，沒有遲疑片刻……蘭鈺看到她這副模樣，便想起了那次在長跑賽上的江眠月。

    她仿佛拼盡了全力燃燒著自己，不顧一切，只為了達到她想要的目的。

    祁云崢看著她倔強的目光，眼眸微動，眼神中隱匿著洶涌的情緒，隱而不發(fā)。

    “第三問?！被噬辖K于開口，“你有什么志向？”

    江眠月愣住了，呆呆地看著皇上。

    “簡單一些，卒業(yè)后，你想過什么樣的生活？”

    江眠月沉默了。

    她上輩子被關(guān)了三年，滿心想要到國子監(jiān)讀書，懷著未了的心愿赴死；這輩子她得償所愿，卻滿心想要救得家人，扭轉(zhuǎn)上輩子的悲劇，如今事情未成，她不敢奢望以后，更沒有想過以后……

    以后，以后，以后會如何？

    若是成功扭轉(zhuǎn)乾坤，她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學(xué)生一直以來，有個心愿，便是護住小家，闔家同樂，以享天倫?！苯咴侣曇粑㈩?，緩緩抬起頭，眼眸微紅，“若能成事，學(xué)生定以守天下千萬家以己任，輔世長民，撐天柱地，死而后已。”

    作者有話說：

    祁云崢：老婆帶我回小家，我?guī)屠掀艙未蠹摇?/br>
    （1）君子莫不仁，君子莫不義，君子莫不正。出自《孟子》

    （2）刑過不辟大臣，賞善不遺匹夫?！俄n非子·有度》

    第一百三十六章

    皇上聽聞江眠月的答案, 眼眸微微一動，卻對她的答案不予置評，保持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