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理吉是大名府邸里的一名侍者，他正跟著前輩做事，被使喚過來使喚過去也毫無怨言，是個很乖巧的孩子。

    雖然懂得作為仆侍，謹(jǐn)守本分不要好奇才是對的，但畢竟年紀(jì)還小，對生活還保持著一份天真和熱望，于是也不那么控制得住——他很喜歡朽木大人最寵愛的那隻貓。

    朽木大人寵愛他的貓是全天下都有名的，這隻貓甚至跟著大人去鎌倉覲見過將軍，還得了封號，朽木大人特地讓人打造了一面精巧的金牌，將他的封號刻在上面，想要掛在貓的脖頸上，結(jié)果貓咪死活不肯，那面金牌也就落在了盒里吃灰。

    橘色的毛發(fā)光滑燦爛，背上是橘白相間的虎紋，而臉的下半部和前胸乃至肚腹都是雪白雪白的，頸部最特別，白色成了一個環(huán)，就像天然待了一個白色項圈，四肢前爪也在虎紋之下是雪白的，像戴了幾隻小手套。

    那隻貓很驕傲，大模大樣接受侍者們的服侍，像貴族那樣雍容，但又很可愛，因為體態(tài)頗為嬌小，眼眸剔透，是比毛色稍深一點(diǎn)的金橘色，舔爪子或者仰天睡覺的時候，讓人忍不住想摸。

    可惜理吉不敢摸。

    貓咪不給摸，只給朽木大人摸。

    因為喜歡貓，朽木大人甚至一直不肯成婚，整天守著貓咪過日子，就算是召見家臣或嘉獎武士，他的身邊都會臥著那隻名為草莓的貓，時不時的順手撫摸一下，然后被貓爪子打開。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五年，理吉成年那年，朽木大人也有二十四歲了。

    十七歲就殺兄囚父奪得大名之位，并且作為將軍的發(fā)小而得到了將軍支持的朽木大人，后院依然沒有女主人。

    家臣們都認(rèn)為此事不妥，但朽木大人絲毫不以為意。

    只是理吉知道事情不是這樣。

    大概就是幾個月前，朽木大人的住所，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少年。

    那個少年很漂亮，清瘦的臉，一頭橘色的，金絲一般亮而直垂的長發(fā)，長挑纖細(xì)的身材，和跟朽木大人截然不同的，極為明亮耀眼的笑容，眉宇間有著不諳世事的驕傲和天真。

    他就住在朽木大人的臥寢里。

    他是朽木大人戀慕的人。

    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的理吉，覺得自己要是多嘴一句，肯定就會死掉，因此無論是打掃，還是整理，都不敢多瞄上一眼，表現(xiàn)得極為本分規(guī)矩。

    為什么這么判斷呢？

    畢竟朽木大人這些年都被認(rèn)定是座萬年冰山，年紀(jì)輕輕就一天到晚冷著臉，那冰冷的氣勢一出，夏天都能變成冬日，讓下屬們瑟瑟發(fā)抖呢。

    因為理吉看見了微笑。

    那時候他正在修剪花木。

    黃昏的時光，待在房里的少年突然輕快地跑了出來，對著才跨進(jìn)院門的朽木大人撲了上去，歡聲叫道，「白哉！」

    「怎么不穿鞋？就這么跑出來？」接住他的朽木大人薄責(zé)的聲音并不嚴(yán)厲，眼眸也仿佛早春融化了的雪水一般，清冽中透出明亮的光華。

    「我想早點(diǎn)見到白哉嘛！」

    少年的聲音很清澈，很飛揚(yáng)，但是在朽木大人面前卻帶上了微微上揚(yáng)的尾音，還拖得長長的，聽起來就是撒嬌。

    朽木大人居然很吃這一套，聞言露出了能讓理吉震驚一年的淺淺微笑，將手套脫下來，一把抱起了赤足的少年。

    「干嘛啊？」

    「腳，別弄臟了。」

    「我不要你抱?！?/br>
    「別亂動，小心掉下去?！?/br>
    用這么溫存的聲音哄人的那個人，真的是朽木大人嗎？理吉恍惚之下差點(diǎn)剪刀都掉了。

    「一個人在家，是不是寂寞了？」

    「是無聊好嗎?！?/br>
    「下次帶你出去玩。」

    「我什么地方?jīng)]去過？」

    「確實(shí)，一護(hù)游蕩的時候，想必見多識廣，不過，你才……」

    兩人的身影進(jìn)了房間，門拉上了，理吉不敢耽擱，趕緊完成了手上的事情，退了出去。

    剛才大人冷冷掃過來那一眼，一定是怪他不知趣，不懂得要及時消失。

    嗚嗚嗚嗚是不敢動啊。

    少年總是睡到很晚才起來。

    他跟大人的臥寢，只有指定的人才能進(jìn)去收拾。

    那兩個人理吉認(rèn)識，但一說起那位少年，他們嘴巴就比蚌殼還緊，啥也不敢說，顯然是被敲打過的。

    但要說大人有多么想保密，卻也不盡然，因為他并不很拘束那位少年。

    或許是不捨得。

    長廊上，少年總喜歡坐在廊前，靠著柱子，看庭院的風(fēng)景，曬太陽。

    懶洋洋的，倒有些像大人養(yǎng)的那隻貓。

    那隻貓似乎對少年的進(jìn)駐有點(diǎn)怕生，總是少年在房里休息時才出來溜達(dá)。

    跟大人倒是一如既往的親密，外出時也常常跟著。

    庭院很大，重重疊疊，春日的櫻花秋日的紅葉，換季的時候會擺上臘梅和矮松，夏日則是沒有濃烈氣味的白色的花朵——太香了的花會讓貓咪打噴嚏。

    大人有空間時就會跟少年一起坐在廊前。

    露出淺淺微笑，看著他的眼神眷戀而溫柔。

    那個少年似乎學(xué)識不高。

    因為年初一個內(nèi)室侍者出了事，理吉被提拔了，得到了入內(nèi)服侍的資格。

    才發(fā)現(xiàn)，大人每天都會在書房里教導(dǎo)少年。

    練字，閱讀，詩歌，耐心極了，一句一句細(xì)細(xì)解釋，談?wù)?，在少年寫不好字的時候還在背后握著他的手引導(dǎo)。

    劍術(shù)也教。

    大人特別喜歡在背后握住他的手，教他揮斬劈刺。

    將絢麗長發(fā)束高，揮舞著木劍跟大人對練得有模有樣的少年，漸漸孕養(yǎng)出了銳利飛揚(yáng)的英氣。

    想必大人也很是喜歡這樣的少年，在練劍完畢回去沐浴的時候，他們過了好久才出來。

    浴室的地上都是水。

    外面依然流傳著大人只愛貓不成婚的奇聞，但理吉知曉，大人過得很幸福。

    他會在梅花開的那一天，早早起來摘下最美的那一支，寫下詩句折好，跟梅枝一起放在還在酣眠未醒的少年的枕邊。

    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而少年被清寒梅香喚醒，慵懶睜眼，看到梅枝和詩句，眼底綻放的光華，比朝霞還要明媚。

    笑容里都漾著濃郁的甜意。

    這是平安時代的習(xí)俗，過夜后贈花，詩句酬和，武家奪得天下之后，便以剛健堅韌為要，不復(fù)平安時代的靡麗風(fēng)流，大人之所以這么做，不過是少年在學(xué)習(xí)和歌的時候順嘴嚮往了一句罷了。

    所以明白這份心意的少年，會笑得那么甜，能沁出蜜來一般。

    他在大人的教導(dǎo)和寵愛下，眉宇間天真的神態(tài)漸漸淡去，代之以知曉世事的聰慧明亮，和被寵愛包裹后的恬然快樂。

    能以詩歌唱和，能用好幾種字體書寫心聲，會彈奏樂器和舞蹈，也會在刀劍上爭奪勝負(fù)，他們的日子始終是極為和睦歡洽的。

    但那個少年的異常逐漸顯現(xiàn)了出來。

    大人年紀(jì)漸長，即便生活優(yōu)裕而不顯風(fēng)霜，但歲月帶來的變化還是看得出來的，但那個少年，五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他還是個少年的模樣。

    改變只在神態(tài)和眼神。

    理吉算是院里的老人了，他向管家竭力保證了自己的忠誠和緘默，考慮到換新人的麻煩和后果，他被留了下來。

    又一年，一切依然平靜，日升月落，花開花謝，但在某一天，怒吼和廝殺淹沒了這份寧靜。

    被囚禁的老大名聯(lián)絡(luò)了舊部，想從逆子手里將權(quán)力奪回。

    尸體和鮮血，將美輪美奐的棲所染上了猩紅猙獰。

    大人盔甲浴血，握著長刀出現(xiàn)在了被圍住的主殿外。

    「白哉，投降吧，你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就表明你輸了?！?/br>
    老大名冷笑著看著風(fēng)華正茂的兒子，被囚禁了這么些年，他額頭的皺紋堆積，聲音嘶啞，陰惻惻的聲音像是從墳?zāi)怪信莱觥?/br>
    「你的軟肋果然是那個妖孽?！?/br>
    「連軍營和都不管，這種昏聵之主，也配奪我的權(quán)？」

    朽木大人冷冷看著他，沉默不語。

    跟少年一起被困在主殿的理吉從門縫里往外看，嚇得直抖。

    「別怕。」

    光華燦爛的長發(fā)被束起，少年沒有盔甲，他只穿上了黑色的羽織，將墨黑的，朽木大人特意為他打造的名刀「斬月」擦了又擦，這才站起。

    「躲好。」

    他這么吩咐道，毫不慌張。

    外面老大名已經(jīng)準(zhǔn)備放火。

    「你心愛的人要被燒死了，逆子，你還不求饒么？」

    門開了。

    少年大跨步走了出去。

    英姿煥發(fā)，眼眸森冷。

    「你想用我來脅迫白哉么？」

    他聲音也帶著冷意，「怕是不能讓你如愿了?！?/br>
    「抓住他！不要留手！」

    老大名喝道。

    他麾下的武士立即拔刀逼了上來。

    「可笑。」

    少年鏗地拔出了刀。

    無人能看清那一瞬間高漲，宛若至黑的夜色般籠罩天地的刀光。

    恍若靜止，一切凝固。

    兩名武士濺血跌退。

    朽木大人揮手，「進(jìn)攻，拿下他們。」

    想不到一個被藏嬌的少年居然會有如此劍術(shù)，老大名驚怒得渾身發(fā)抖，「逆子，你真要?dú)⑽遥俊?/br>
    「你都要?dú)⑽伊??！?/br>
    理吉不敢再看下去。

    他只聽見外面的嘶吼，呼喝，慘叫，以及兵刃交擊的聲音，不絕于耳。

    其實(shí)時間并不長，但在他的意識里，似乎過了一百年那么長。

    「好了，沒事了。」

    是一護(hù)大人的聲音。

    理吉松了口氣，想要爬起來卻渾身都僵了，腳也麻了。

    他才爬起來，就聽見了一護(hù)大人的驚叫，「你受傷了？」

    「嗯?！?/br>
    「你……父親？」

    「嗯?！?/br>
    「為什么？！」

    「還他。」

    「胡說！」

    一護(hù)大人很生氣，「從小他就待你不好，根本不在乎你，現(xiàn)在還要?dú)⒛悖惴甘裁瓷倒室庾屗坏?？受傷很好玩嗎？?/br>
    「抱歉，一護(hù)，我只是……心里難過?！?/br>
    「嘖。都這么大了，還撒嬌。」

    聲音靜了下來，理吉窺見層疊帷幕間，還未脫下盔甲的朽木大人將頭埋在了一護(hù)大人的懷里，寬大的黑色衣袖垂落，橘色的發(fā)絲垂落，一護(hù)大人輕輕地，小心翼翼地俯首在他額頭落下了一個吻。

    「別難過了，我會陪著你的?！?/br>
    「永遠(yuǎn)？」

    「永遠(yuǎn)?！?/br>
    「傻瓜，你知道永遠(yuǎn)的分量嗎？」

    「我知道的，我承諾了，就不會反悔。」

    「傻瓜?！?/br>
    「我樂意?！?/br>
    他們擁抱著，盔甲脫落在地上，發(fā)出沉重的聲音，而帷幕后的身影交疊著倒了下去。

    「你還有傷……先包扎……」

    「不管他。」

    「哎……唔唔……」

    理吉用最輕的腳步離開，為他們合攏了門扉。

    生死相許的情感，一生一世的陪伴，理吉想不到自己居然有生之年可以看到。

    他似乎，也該找個合適的人成婚了。

    再后來，理吉依然作為能夠信任的仆侍，升任了主管。

    他嚴(yán)格約束，仔細(xì)觀察，確保主人的秘密不會流出。

    他見證了兩位主人的一生一世。

    朽木大人逝去的那一天，少年和貓都消失了。

    其實(shí)猜到了，但答案不重要。

    理吉也老了。

    他有了而兒孫奉養(yǎng)，日子過得很是清間富足。

    祭日的時候，他蹣跚著去了朽木大人的墳塋送上一束白菊。

    繼任大名之位的是大人的遠(yuǎn)房侄子，因此大人身后頗為寂寞，但大人可能并不會在意吧。

    但在放下白菊的時候，理吉恍惚間似乎見到了一抹橘。

    長風(fēng)掠過，落葉紛紛起舞。

    他遠(yuǎn)目尋找，卻只看見一個高挑的身影。

    橘色長發(fā)和找雪白衣袖隨風(fēng)飛舞，腰間一抹黑色。

    是……一護(hù)大人嗎？

    時間是最殘酷的存在，曾經(jīng)承諾的永遠(yuǎn)，在那遠(yuǎn)去的背影上，是如此的寂寥。

    山河滿目，不見故人。

    理吉嘆息著，踏過落葉，向著等待的孫子走去。

    那年，院中梅花盛開，少年早起在枕邊摸到一支臘梅，他微微笑著，頰生薄暈，將梅枝送到鼻端，輕嗅那芬芳。

    大人悄無聲息地進(jìn)來，從背后抱住了他，少年就放松身體依偎在他懷里。

    衣袖垂落，烏黑發(fā)絲和橘色發(fā)絲相互纏繞。

    遺留在時光里的繾綣，依然是那么的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