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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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領對著玻璃拉了拉衣領,洗到發(fā)白的解放帽好好的扣在頭頂。路上熱鬧非凡的車水馬龍對他造成了不小的沖擊,他想仔細看看那些人手里拿的穿的東西是個什么樣子,又怕被人笑話。雖說家鄉(xiāng)距京城不遠,但他出來后一直沒找到正經(jīng)工作,要不是對方特意邀請,自己也不可能坐上開往北京的火車。一對年輕人抱著詩集從他身邊翩翩而過,男孩子踩的腳步正是當下時興的霹靂舞,不過這些對他來說都還是模模糊糊的印象。直到他按著地圖拐了七八個彎,才真正被眼前裝潢精美的飯店所震撼。來來往往的都是西裝革履的老外,門口還站著兩個抹口紅的侍應生,里面一片叮叮當當?shù)恫媾鲎仓?,絕不是他所能擔付的起的消費水平。他不認識其他地方,頗為局促地站在店門稍遠的轉(zhuǎn)角處,免得她們轉(zhuǎn)過來問他要不要進去。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人影折返回來,在離他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張領打量著面前的蛤蟆鏡小姐,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自己,回頭好幾次,低頭又抬頭,她還站在對面,半天才顫巍巍發(fā)出一個音來:「領兒?」 張領楞楞地望著她,墨鏡下是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下一秒已被擁進一個緊緊的懷抱。劉悅在他耳邊又哭又笑,劈里啪啦說了一大通,他還沒來得及接受這個事實,就被跌跌撞撞地拉進了馬克西姆。他看外星人一樣望著眼前的女孩,她長高了,頭發(fā)絞短了,堪堪遮到下巴。劉悅吸了吸鼻子,眼眶通紅:「對不起……」 「不怪你,也不怪他?!惯@是真心話,卻沒想到讓對面的姑娘更忍不住了,眼淚骨碌碌地沿著臉頰滾落,啪嗒啪嗒洇進白桌布里。張領連忙扯了紙遞給她,她沒接,隨便抹了一把臉:「知道你的事后,我再也沒寫信回去了。我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但我一個人……很難查到你的去處。你瘦了,那里是不是什么都沒有?本來這和你根本沒有關系……」 張領把帽子放在桌上,他能對付風吹日曬,卻沒法對付多年未見泣不成聲的朋友。他的青春,他們的青春,如同一艘輪船,破開時層層疊疊代的海浪迅速飛馳。他總覺得自己還是十六七歲的相貌,重新走入城市,臉上的疤痕與胡渣似乎都是另外一個人身上長出來的。這片土地變的太快,他只見證了變革的開端,卻沒能目睹之后的疾馳。見她情緒稍稍平復下來,他按捺不住地拋出在他心底盤桓已久的問題:「老崔呢?他還好嗎?」 劉悅沒想到他第一個問的就是崔建軍,被燙了似的囫圇了一會,慢慢點頭:「他很好,在北京歌舞團吹號,接唱歌的活。」像是怕張領會離開,她趕忙補上:「他一直在這,前段日子隨團去沉陽演出了,最多明天就能回來?!?/br> 張領點頭,挪了挪身子,他還是不太習慣屁股下光滑柔軟的皮革質(zhì)感。鹽堿地刀子一般的烈風在他身上不知割了幾道口子,閃亮的銀碟子映出發(fā)紅的瘢痕組織,他的臉在難得充盈的暖氣里發(fā)癢的緊。怪不得劉悅用那樣的目光看他,他和她已經(jīng)不是文工團里懵懂無知的青年了,命運把他推向大西北,留下一副日日勞作的囚徒的身心。她還在為不屬于她的錯而悔恨恥辱,不過他早就想通了,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這么選。 唱機里傳來婉轉(zhuǎn)輕柔的歌聲,兩位老友坐在餐桌兩邊,四目相望,話語哽在喉頭。劉悅的口紅被抹開了,在臉上暈了一道不小的痕跡,但她不在乎這些。她原本清澈的聲音還帶著些嘶啞,涂著透明甲油的十指在橘黃的光暈下慢慢收緊。 「當年……到底是怎么鬧成那樣的?」 終于來了。張領放下舉在嘴邊的酒杯:「他應該沒全說吧,你知道的有多少?我來補完剩下的部分?!?/br> 烤的滋滋冒油的牛排橫亙在木桌中間,熱氣騰騰,香味誘人,姑娘的表情卻是快滴出水來的凝重,動也不動一下鋒利的餐刀。盤子里盛著一塊沉重的過去,她現(xiàn)在不得不充當?shù)谝粋€解匏它的人。劉悅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多了幾分鎮(zhèn)靜:「那么,從我所知的地方開始……」 1976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有人說那場傷亡慘重的地震是上天不詳?shù)恼髡住>旁?,毛主席離世了。他的健康隨著慢性病的發(fā)展與年齡的增加愈發(fā)消磨,從越來越少的露面便可見端倪,只是人們在十多年的運動里早已沒留下什么理性判斷,從未往這方面想過?!该飨f壽無疆」刷在白墻上、印在紅本里,掛在每個人嘴邊,已然成為一條默認的公理。他是常勝不敗的領袖,新中國偉大的開國主席,是所有工農(nóng)革命群眾從身到心的依靠。有知心話告訴毛主席他老人家,他會為咱們排憂解難,這是連大字不識的老太太也明白的。直到這條消息順著幽靈般擴散的無線電波在村頭廠區(qū)的大喇叭、革委會辦公室的小收音機里轉(zhuǎn)為字字有聲的訃告,重復到第十五分鐘時,大家才認識到這個事實。那天是全中國淚水最多、哭聲最響的一天,平時最堅強的漢子也嚎啕的像個小孩,人們捶胸頓足、哭天搶地,悲戚之聲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月。 紅旗垂落,大江南北陷入久違的沉寂。這種沉寂倒不是深夜的安靜,而是被單調(diào)響聲剝奪一切的荒蕪:除了哭聲和嘶啞的干吼,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沒有音樂、沒有言語,許多人像活死人一樣徹夜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不時吸吸鼻子證明自己還活著,直到熬不住才昏倒過去。他們真心想陪著毛主席一起走,太陽熄滅了,他們的天也塌了。不過真正的太陽依舊在天邊散發(fā)熊熊的光與熱,塵世間一個人的生死無法影響億萬千米外的恒星,這是許久后人們慢慢領悟的道理。還有許多人不能接受這一點,抱著無人問津的鑼鼓與袖章在泥污中重復當年的口號,他們不愿承認自己的青春是一片徒勞。虛無對中國人是個很陌生的詞,但這種感覺卻在人們心底瘋狂滋長。巨山傾塌,后面那片多年未見、空曠無垠的天空刺痛雙眼和心臟,它等待著被填滿,但沒人知道拿什么去添。 崔建軍也是拭淚的一份子,卻和常人有所不同。他嗅到歷史排氣管里不同尋常的氣味,辛辣刺激,蓄勢待發(fā)。倚仗和枷鎖一同被抽去了,這片不停革命的土地迎來新的變革,它終將裹挾著大洋彼岸的聲色犬馬和圖釘紐扣勢不可擋地沖進山野門堂,而人們習慣買賣生意同習慣批斗運動一樣快,前者甚至比后者更自然。不過這是很久之后的事,對于建軍來說還只是停留在心頭隱隱的預感狀態(tài)。他當時想的是又沒法回北京了,這一下不知要拖到什么時候。那天是四川軍區(qū)全軍吊唁毛主席的大會—— 劉悅的聲音卡住了。張領看著滿桌色澤豐盛一口未動的餐肴,點點頭:「那天是四川軍區(qū)吊唁毛主席的大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