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母這幾日自然知曉沈雁清將紀榛囚在主院，亦覺不妥，如今聞言有幾分動容，想了想道：“放少夫人出府，雁清若問起來，我擔著?！?/br>
    “老夫人.....”

    沈母抬手，對紀榛道：“你走吧。”

    紀榛感激不盡，“多謝.....”母親二字卡在喉嚨，他眼熱道，“沈老夫人?！?/br>
    話罷，在吉安的陪伴下沖出了院門。

    府外的不遠處栓著一匹馬，紀榛想也不想解了麻繩，一躍上馬，又隨手丟了錠銀做酬答。

    他騎術(shù)不佳，握著韁繩往下看時有幾分懼怕，可想到是兄長教會他馭馬，心中又驟生無限勇氣?？v是摔個頭破血流，他也定要走這一遭。

    紀榛坐于馬背上，紅著眼睛朝吉安一笑，猛地揮鞭拍了馬腿揚長而去。

    吉安在后頭追了幾步，大聲喚：“公子，你不必擔心我，別再回來了.....”

    紀榛不敢回頭，寒風獵獵刮著他的臉頰，吹干一臉熱淚。

    —

    紫云樓前人聲鼎沸。

    侍者將新鮮出爐的牛乳酪交給沈雁清，自夸道：“沈大人好眼光，這京都賣牛乳酪的酒樓有七八家，我紫云樓的是用新鮮牛乳所制，定是最好的.....”

    紀家倒臺后，京都百姓皆在議論沈雁清會不會趁機將當年逼婚的紀榛趕出沈府，可這都過去五六日了，沈府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有好事者問到沈雁清的好友易執(zhí)跟前，易執(zhí)一問三不知，插科打諢地糊弄過去。

    更大膽的對沈雁清旁敲側(cè)擊，沈雁清不是笑不回應(yīng)便是轉(zhuǎn)移話頭，簡直是滴水不漏，叫人看不出他的真正心思。

    侍者熱情地將沈雁清送到門口，“沈大人慢走，往后府中有什么需要的您差人吩咐一聲就成，小的給您送到府上去?！?/br>
    沈雁清微一頷首，裕和上前要接裝了牛乳酪的木盒，他手一錯開，“不必。”

    已近酉時，該是回府了，沈雁清正要踩凳上馬，遠處有馬蹄聲漸近。

    裕和道：“是府中的護衛(wèi)。”

    沈雁清站定，握著木盒的手稍稍收緊。

    “大人！”護衛(wèi)跳下馬，氣喘吁吁道，“少夫人以死相逼，屬下等恐傷了少夫人不敢多攔，現(xiàn)下少夫人已經(jīng)出府，往城東的方向去?！?/br>
    沈雁清靜默幾瞬，摘下令牌丟給裕和，道：“拿我的令牌到城門，請校尉大人留心?！?/br>
    裕和接過令牌稱是，瞄一眼沈雁清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沈雁清又對回稟的護衛(wèi)說：“務(wù)必找到少夫人，否則按失職處置?！?/br>
    護衛(wèi)一拱手，“少夫人騎了馬，有馬跡可循，請大人放心。”

    沈雁清這才不緊不慢地掀簾進車廂，將木盒擱放在旁。

    車夫一揮鞭，馬車掩于鬧市里。

    玉骨松開木盒，而原本完好的柄手不知何時裂開了一道縫隙。

    作者有話說：

    買牛乳酪準備哄老婆的沈大人（目瞪口呆）：啪的一下，我那么大一個老婆不見啦55555

    第28章

    紀榛一遠離沈府就棄了馬。

    一來在街市騎馬太引人注目，他生怕泄露了自己的蹤跡。二來他太久不曾騎馬，騎術(shù)又著實不佳，不過兩刻鐘，大腿內(nèi)側(cè)就被未披鞍的馬腹磨出了血絲，火灼一般的疼。

    此處距破廟約莫還有六里路，紀榛竭力忽略皮rou傷蹣跚前行。他拿白襖擋住半張臉，憑借著當年的記憶摸索著路道——好在他多次去往破廟，至今也未忘記路線。

    酉時將近，他不能讓蔣蘊玉白等一場。

    紀榛咬緊了牙，天幕漸漸熄了燭，夜風如碎冰一般往他的襖子里灌，他四肢僵冷，連帶著腿內(nèi)的傷都被凍得沒有了知覺?？蔁o論這條路如何難走，紀榛半點沒有退縮的念頭。兄長還在獄中受苦，生死未卜，他如此又算得了什么？

    原來沒有人替他遮風擋雨是這般煎熬。

    紀榛眼睛一熱，唯恐涌出來的熱淚會結(jié)成霜凝在臉上，用手背恨恨擦過，又借著月色迎著冷風埋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紀榛腦袋昏脹不堪，終是見到了熟悉的廟檐。

    酉時過三刻，他來遲了。

    破廟里黑黝黝一片，唯幾縷月光透過破舊的大門和紗窗落在布滿灰塵的泥菩薩像身上，這樣蕭瑟、寂靜的夜，久未被人朝拜的神明也顯出幾分凄苦。

    紀榛打了個寒顫，忍著恐懼緩步走進破廟里環(huán)顧四周，只見蜘網(wǎng)枯草，不見人氣。

    他低聲喚，“蔣蘊玉.....”

    回應(yīng)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你在嗎，蔣蘊玉？”紀榛又急又怕，聲音染上哭腔，“你別躲起來.....”

    他們已經(jīng)不是孩童，不需要玩躲藏的游戲。

    可仍是無人應(yīng)答。紀榛氣惱自己方才趕路時不加快腳步，懲罰似的捶了兩下自己的腿，無助又迷茫地杵著原地，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么。

    少頃，才挪動著灌了泥般的雙腿往廟宇外走去。

    滋啦一聲，廟中猝然點起一簇微光。他身后響起熟悉的桀驁語氣，“再晚來一刻鐘，我可就真的不等你了?！?/br>
    紀榛猛然回身。

    蔣蘊玉立于火折子散發(fā)處的幽光之中，半載不見，他身形削瘦了些，也曬黑了些，卻絲毫不減瀟灑與恣意，反而因見過真正的血光而更添英姿。

    這便是世人口中披堅執(zhí)銳，上陣殺敵的神武小將軍。

    紀榛呆滯地站著，須臾，兩行清淚浸濕了面頰。這幾日在沈府無人知曉他有多么恐慌，孤立無援的個中滋味他品了個透徹，如今再見分別多日的故友，心神感奮，竟是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蔣蘊玉大步上前，半抬起臂膀又落下去，只胡亂拿袖口抹了下紀榛的臉，有點嫌棄道：“你哭什么，我不就是躲起來一會兒嗎，誰叫你遲了這樣久?！?/br>
    紀榛抽泣著，“我以為你離開了?！?/br>
    蔣蘊玉沉吟道：“我答應(yīng)了紀決哥要帶你走，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便是等到天亮，我也會等的?！?/br>
    聽他提起兄長，紀榛強打精神，堅定道：“我哥哥如今在獄中，要走，也得帶他一起走?！?/br>
    蔣蘊玉靜了兩瞬，冷聲說：“要救紀決哥只有兩個法子?！?/br>
    紀榛眼里閃著光芒，“什么法子？”

    “一，劫牢獄。”蔣蘊玉定定看著紀榛暗下去的眼眸，說出更為大逆不道的話來，“二，助太子篡位。”

    風灌進來，臉色蒼白的紀榛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看向空無一人的廟外，驚道：“你瘋了，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蔣蘊玉沉默不言。紀榛卻忽而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的兄長已沒了生路可走。

    他不解地搖頭，“為什么哥哥一心效忠大衡朝，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太子殿下，他是陛下的親子啊.....”

    “親子又如何？”蔣蘊玉恨道，“陛下比誰都狠心，薛家、蔣家、紀家皆是他的棋子，用完便棄。我蔣家滿門忠烈，若不是我于沙場殊死搏斗，擊退匈奴，怕也要遭毒手，無非是狡兔死走狗烹罷了。”

    紀榛雙目突然一瞪，父親臨終前那句含混不清的話忽而清晰地在他耳邊炸開，以至于他雙腿一軟原地踉蹌了一步。

    蔣蘊玉眼疾手快攥住他，“紀榛？”

    紀榛面上毫無血色，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要阻止沈雁清的聲音襲來，“我不知?！?/br>
    沈雁清怎么可能不知？又是在騙他。

    “紀榛。”蔣蘊玉揚聲，“你聽好了，我是無詔回京，天亮前我們必須出城，一旦被京都之人發(fā)現(xiàn)我擅離職守，莫說護著你，我亦難逃一死?！?/br>
    蔣蘊玉的聲音微顫，“我只問你，愿不愿意同我前往漠北？

    紀榛胸腔一震，兄長在信中的囑咐他不敢忘，可是他當真能安心棄兄長而去嗎？

    “你不愿意？”

    紀榛思緒紊亂，“我......”

    蔣蘊玉咬牙，“難不成你還舍不得沈雁清？”

    一聽這三個字，紀榛便痛心入骨，他從前有多么愛慕沈雁清，如今就有多痛不可忍。

    父親之死、兄長下獄、紀家傾倒、太子被廢，沈雁清在其中又充當了怎樣的角色？

    “紀決哥為了讓你不受牽連，不惜將你摘出紀家，他唯一心愿便是讓你遠離這詭詐的京都，你真要辜負他一番苦心？”

    蔣蘊玉重重道：“紀榛，你不要讓我冒死暗中回京成為一個笑話?！?/br>
    紀榛雙眸閃動，凝視著切齒的蔣蘊玉，哀思如潮。

    他不該再對沈雁清有什么奢望，更不該斷絕兄長煞費苦心給他留的后路。

    見紀榛仍躊躇不定，蔣蘊玉又沉聲，“待出了京都，我修書一封到蔣家，讓父親設(shè)法進天牢與紀決哥會面，其余的，我們再從長計議?！?/br>
    紀榛聞言用力地咬了咬牙，終是下定決心，“好，我跟你走?！?/br>
    蔣蘊玉鳳眸里涌上欣喜，似是怕紀榛反悔，一把將紀榛拉到菩薩像前，道：“你對著觀音娘娘再說一遍?！?/br>
    為了打消自己所有可能退縮的念頭，紀榛抬起五指，起誓一般，“黃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愿隨蔣蘊玉前往漠北，永世.....”他闔眼，“再不回京。”

    斬情意、斷前塵。

    緣盡今宵。

    他再不敢瀆神。

    —

    “大人，少夫人的畫像已連夜分發(fā)給派出去的人手。校尉大人亦對出入城門的百姓一一對比才放行，想必不多時就能找到少夫人?！?/br>
    天光微亮，沈雁清派出去的人手尋了整整一夜，卻并未找到紀榛。

    紀榛棄馬而去，馬跡在鬧市就斷了，護衛(wèi)廢了好些心思順藤摸瓜才尋到破廟，卻不見紀榛蹤影。此后幾個時辰，紀榛更是銷聲匿跡，竟是半點兒蹤跡都再捕捉不到。

    沈雁清頷首，示意回報的屬下接著往下說，腕間的筆鋒不停，落筆卻不再是“靜”字，而是密密麻麻的“榛”字。

    “屬下在破廟里發(fā)現(xiàn)了不屬于少夫人的鞋印，根據(jù)鞋印的長寬推測，是個身材高挑的男子。且此人極為善于反勘察，離開前將其余的痕跡都抹得干干凈凈，就是不知為何故意留下這串腳印讓人發(fā)現(xiàn).....”

    “榛”字最后一筆停頓太久，暈開了一圈墨水。裕和給匯報之人使眼色，可那人仍顧著往下說；“屬下以為，少夫人現(xiàn)在應(yīng)當和那名男子同行?！?/br>
    沈雁清抬起眼，黑瞳里蘊藏著風雨，他琢磨著下屬的話，緩慢道：“故意留下腳?。俊?/br>
    下屬抱拳，“是?！?/br>
    “加派人手封鎖京都周圍的山林，凡過路者皆對畫像?！鄙蜓闱鍖⑿『岭S意擱置在硯臺上，“少夫人的貼身侍從找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