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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折骨在線閱讀 - 折骨 第99節(jié)

折骨 第99節(jié)

    “我允諾過,不向你?欺瞞?!?/br>
    在某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只余下對她誠實(shí)這一個優(yōu)點(diǎn)。

    “我很早前就知?道趙在淵,他父親和我父親曾是好友。我未入仕時曾與他有幾?面?之緣。他如今請我襄助,我助他取下了中州?!?/br>
    某一刻,宋也川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將這一切告訴溫昭明?。

    因?yàn)檫@寥寥數(shù)言背后,是血液的腥膻。

    他對趙在淵的恩惠,也不是什么舊日之情,無非是要將承國公推上高位。

    宋也川從?沒有像今日這般意?識到,他早已不是一個純粹的士人了。

    枯骨堆疊,他的每一步都走在累累白骨之上。

    “昭昭?!彼我泊ㄐ?,仍是過去那般皎皎如月的樣子,“你?說我是不是非死不可了?”

    看著坐在圈椅上的溫昭明?,宋也川站直了身子,徐徐望著她。

    兩人對視,溫昭明?將這些信燃成了灰燼,而后對著他伸出手去:“你?若是下地?獄,記得帶我一起?!?/br>
    她以為宋也川會推開她,卻見他倏爾一笑,將她的手指包裹于掌心里。

    “昭昭,有時我覺得自己早就死過好幾?回了?!彼袷子跍卣衙?的頸側(cè),語氣帶著解脫般的平靜,“這兒就是地?獄,人間就是地?獄?!?/br>
    *

    又過了兩個月,夏至剛過,趙在淵的殘部在馬鬃山外?伏誅,趙在淵本人鏖斗至最后一息,刀刃已經(jīng)砍得彎折仍不放下,死后雙目大睜著,寫滿了不甘。

    至此,這段耗時近四月的浩劫徹底落下帷幕。

    汪右直討賊有公,被賜遠(yuǎn)征侯,承國公攜其親自入朝謝恩。

    封無疆借口有事,甚至不愿和承國公父子打照面?。

    倒是容貴妃,也得了恩賞,能和父兄暫時相聚。

    她抱著大殿下出來,承國公忙不迭的行禮。大皇子有些怕生,勾著容貴妃的脖子不肯松手?!罢媸呛煤⒆??!背袊粗⒆有闹泻苁羌?,汪右直見此,亦含笑說:“日后,我這個做舅舅的,一定會好好輔佐他?!?/br>
    “右直!你?僭越了。”陛下不在,承國公倒也沒深責(zé),又坐了片刻后才告辭。

    出了殿門,汪右直終于說:“父親也太謹(jǐn)慎了,這是在娘娘的宮里,里面?也都是自家人?!?/br>
    承國公哎了一聲:“論血緣大殿下自然能叫你?一聲舅舅,可也不能仗著如今自己的功勞,便真拿自己當(dāng)了皇親?!?/br>
    汪右直才破了匪寇又封了侯,輕慢地?揚(yáng)起下巴:“知?道了父親?!?/br>
    見兒子這幅樣子,承國公嘆氣道:“你?如今想的不應(yīng)該是如何輔佐殿下,而是應(yīng)該想想,如今會阻礙你?的人是誰?”

    “父親的意?思……是封首輔?”

    “你?小的時候,他們?家和咱們?家還?有幾?分往來,過去還?叫我一聲叔伯。你?再看現(xiàn)在,他連見咱們?一面?都不肯。”承國公拍了拍汪右直的肩,“你?如今身居高爵顯位,每一步也都馬虎不得?!?/br>
    *

    宋也川來到三希堂時,戶部尚書剛剛離開。

    不知?不覺間一年又過半,戶部尚書身邊的侍郎們?都抱著厚厚的書冊,看樣子是才向陛下口述過賬目。

    這是一個下著雨的午后,立在門口的內(nèi)侍撐著傘一路送戶部尚書走遠(yuǎn)了。

    滴水檐上的水珠子好像串成了一條線,淅淅瀝瀝地?掉在地?上。

    宋也川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直到大伴何素走出來對他說:“宋御史請進(jìn)吧。”

    宋也川繞過牙雕屏風(fēng)對著溫兗行禮。

    墻角的脧猊獸金耳博山爐里燃著龍涎香,因?yàn)橄掠晔覂?nèi)的光線也顯得有些黯淡。

    今日是溫兗主動叫他來的,一直到走進(jìn)門時宋也川也沒猜到他所謂何事。

    “宋也川?!?/br>
    “是。”

    “都察院那邊差事辦得如何了?”

    “上半年的卷宗已經(jīng)開始封裝了,還?有十?一卷需要和刑部大理寺勘對,有兩卷要延續(xù)到下半年重審,其余的都核對完了?!?/br>
    “真快,又到夏天了?!?/br>
    溫兗抬起頭看向立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燈燭燃得不甚亮,他的五官都顯得有了幾?分朦朧和依稀:“今天聽?戶部那幾?個人說了一下戶部的差事,朕突然就想起你?來?!?/br>
    宋也川懂了,陛下是在找人敘舊。

    “建業(yè)八年,你?把朕攔在宜陽的府門外?。無論如何都不許朕進(jìn)去。那時朕覺得,你?這人是個能堪大用?的。后來你?也對得起朕,這個江山有你?的功勞?!?/br>
    宋也川跪下稱不敢。

    “別跪著,坐下。何素,上茶?!?/br>
    “這兩天朕聽?了好多話,人人在朕的旁邊都恨不得說一百句一千句,唯獨(dú)你?總是話不多,這是你?的好處?!?/br>
    何素給宋也川端了一杯茶,帶著人都下去了,溫兗抬手捏了捏眉心,他身上已經(jīng)多了許多穩(wěn)重與圓融,不再像過去那樣喜怒形于色了。

    “朕的大梁這些年從?來沒有真的太平過一天。他們?喜歡跟朕粉飾太平,但是朕不愛聽?。父皇在世時有閹黨、閹黨倒了有權(quán)臣,如今還?有像承國公一樣的世家豪強(qiáng)。他們?表面?上喜歡聽?朕的,實(shí)際上都在虎視眈眈地?盯著朕。朕現(xiàn)在都不知?道,真正的太平該是什么樣的。是該像今日這般平衡著和稀泥,還?是該推了重來?!?/br>
    宋也川的緩緩抬起眼?睫:“那得看陛下想用?幾?年、幾?十?年還?是幾?百年去做這一件事?!?/br>
    “說來聽?聽??!?/br>
    “幾?年內(nèi)的改制,勢必慘烈異常。若用?幾?十?年,倒是可以重新培養(yǎng)陛下的天子門生,至于幾?百年……”

    溫兗緩緩苦笑:“大梁還?能有幾?百年嗎?”

    他搖頭說:“哪里有萬世為君的呢?”

    “宋也川,你?說朕是不是該繼續(xù)用?文人,用?南面?的寒門士子?!?/br>
    “臣也是出身于江南,但是陛下,江南的文人并?不算是寒門,又可以說不全是寒門。在我朝,寒門眾人還?掙扎于饑?yán)c溫飽中,沒有功名的指望。很多地?方甚至沒有百姓可入的學(xué)堂,能夠進(jìn)書院、精舍中讀書的士子,背后大都會有自己的攀附和依傍。若想讓真正的寒門子弟可以打破壁壘,向上求生,須得有教無類。但培養(yǎng)這樣的人走入朝堂,至少得要兩代人、五十?年?!?/br>
    溫兗沉默地?聽?完,而后搖頭:“朕沒有那么多時間了。不必說什么千秋萬歲的話,大梁的積弊朕心里清楚,尤其是經(jīng)歷了這次匪寇之禍,朕很多事都想得更清楚了?!?/br>
    “朕過去的方向走錯了。”溫兗低聲說。

    他一直把自己的目光放在權(quán)臣和世家的身上,初時確實(shí)頗有成效,可若一家獨(dú)大起來,就得用?另一劑猛藥來遏制。大梁而今病骨支離,雖有一息尚存卻又不知?何時會土崩瓦解。

    何素在外?頭通報(bào):“陛下,到了該進(jìn)金丹的時候了。”

    “拿上來吧?!?/br>
    朱紅的托盤上赫然是三枚烏黑的丹藥,宋也川猶然記得上一次見時,溫兗每次還?只吃一顆。猶豫良久,他終于道:“此般丹藥,會不會劑量重了些?!?/br>
    溫兗喝了一口茶將丹藥吞入喉中,而后揮手叫何素下去。

    待所有人都走了,他終于開口:“你?以為朕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嗎?”

    他伸出一只手,伸出兩根手指:“朕不貪心,朕只想再要二十?年。等朕能夠看著鴻兒長大,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將祖宗江山交給他,朕就能合眼?了?!?/br>
    那一日宋也川臨走時,溫兗低聲道:“朕上愧天地?祖宗,下愧黎民百姓,如今朕真的想做一個好皇帝。但朕不知?道自己能看大梁走多遠(yuǎn),若有一天不得不提前將身上的擔(dān)子轉(zhuǎn)交給朕的兒子,朕希望你?能夠好好輔佐他?!?/br>
    宋也川俯首答是,溫兗親自來扶他:“朕信不過別人,朕只想信你?一次?!?/br>
    君恩如水,難測又難解。

    出了三希堂的門,何素親自蝦著腰來給宋也川撐傘,一路送到丹墀下面?。

    “宋御史慢走啊?!?/br>
    宋也川嗯了一聲,接過了他遞過來的雨傘:“何大伴請留步?!?/br>
    夾道上的風(fēng)有些大,雨珠斜飛入宋也川的袖袍,在經(jīng)過文華殿時,他隔著雨簾再一次看向那煌煌的琉璃瓦頂。

    池濯如今又回到了文華殿的左廊房帶著新入宮的翰林們?編纂國史。

    他撐著傘走到門口,司門郎攔他:“你?是何人?”

    宋也川客氣道:“我來找池侍讀?!?/br>
    司門郎的目光有些警惕:“你?站在這不許動,我去替你?問問?!?/br>
    他片刻后回來:“你?進(jìn)來吧。”

    宋也川把傘收在門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跟著走了進(jìn)去。

    池濯今日穿得素簡,連官服都搭在一旁,看到宋也川時忙站起來,對著身邊幾?人囑咐幾?句,而后拉著宋也川的胳膊說:“走,去我屋里說?!?/br>
    尚主之后,他的日子過得仍然平淡簡樸,池濯翻出來一個白瓷罐子,里頭是茶葉。

    “這是今年的新茶,別人我可舍不得給喝?!彼幻?說著,一面?給宋也川倒水:“你?今日怎么有空大駕光臨?”

    “也沒有旁的事,聽?說裴泓離京了,我來問問?!?/br>
    “這個啊?!背劐c(diǎn)頭,“他挨了幾?十?杖,不過看上去沒什么大事,他和我說給行刑的錦衣衛(wèi)塞了銀子。你?給的銀票他收了,我問他不問誰給的嗎,他說除了宋也川還?能有誰?!?/br>
    宋也川露出一個安靜地?笑:“果?真是他能說出來的話。”

    “他挺好的,那幾?個番役也沒為難他。臨走時,他還?借了我的笛子。”

    “哦?”

    “他吹了個《折楊柳》,說是吹給清影聽?的?!背劐嚨?一笑,“這孫子故意?寒磣我?!?/br>
    宋也川難得也露出一個笑意?:“嶺南那邊我打點(diǎn)過了,不會難為他的。你?也不用?太擔(dān)心了?!?/br>
    池濯頷首:“他始終不肯聽?我道一聲謝,說他做這些都不是為我。但我心里都明?白?!?/br>
    宋也川按了按他的手臂:“你?這邊的差事還?好么?”

    “還?好的?!背劐c(diǎn)頭,“你?想看嗎,我可以給你?拿來看看,除了陛下要求的,其余的我都是照著你?和孟大人那份改的。”

    宋也川輕輕搖頭:“我就不看了,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br>
    池濯一路送他到門口,司門郎已經(jīng)提前將宋也川的雨傘遞了過來。

    隔著細(xì)密如銀線般的雨,池濯突然覺得宋也川烏發(fā)間也沾了一絲晶瑩,看不出是落上的水汽,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白發(fā)。

    池濯知?道宋也川身邊有不少擁護(hù)者,比起他們?,他這個舊日友便越發(fā)顯得人微言輕。

    看著他能向上走,他有時覺得高興,有時也替他難過。

    *

    宋也川也會想起趙在淵。

    想到自己收到他來信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