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8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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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昭明瞪他?:“不喜歡現(xiàn)在的我么?” 宋也川垂下濃密的眼睫,過了一會(huì),小?聲說:“你怎么樣,我都喜歡?!?/br> * 入主禁中之后,溫兗很快便大刀闊斧地改元,舍棄了廢帝遺留的年號(hào),改這一年為武定元年。 溫兗派人給?宋也川送來了新的官服,而到了這時(shí)?溫昭明才知道,溫兗擢升宋也川為都察院的御史中丞,秩正三品,位列七卿之一。緋色的官服上,繡著一只昂首孤傲的孔雀。 他?對(duì)于這個(gè)官服淡淡的,謝了皇恩之后叫人掛了起?來。 溫昭明倒是?很喜歡,她覺得?孔雀的模樣和?宋也川極襯。 宋也川坐在溫昭明的案前?寫字,聽聞此?言抬起?頭來:“不過是?金玉其外的枷鎖,哪里有你說得?那么好聽?!?/br> “是?賞賚,也是?鎖枷。這份辛苦也不是?誰都能受的?!睖卣衙髂弥恢换鸲酚H自替他?熨平補(bǔ)子?與衣料間的褶皺。 “你們在朝中的日子?,比過去好些吧?” 溫兗和?溫襄不同,他?本就是?打著清除jian佞的旗號(hào)才能有如今的立錐之力,他?對(duì)于閹黨的憎惡是?顯而易見的。 “嗯?!彼我泊ㄐα诵?,話?說得?并不多。 溫昭明并沒有從他?的身上看到輕松,反而只有愈演愈烈的疲憊。 六月初一,宋也川由都察院去了一趟刑部,從刑部回?來的路上途徑文華殿,恰好看到有人拿著平車正在從文淵閣中推著什么東西出來。 江塵述掖著手站在一旁,好似在指揮著什么。 宋也川本不愿與他?再起?紛爭,只是?那平車上推著的東西看著十分眼熟。 是?用紅與黃交替的綢緞包裹著的楸木書?盒,數(shù)量上大約有六十個(gè),宮人們的動(dòng)作很粗暴,有幾冊書?卷從綢緞和?書?盒中掉落出來,露出里面?封裝著的明黃色云紋紙。 宋也川的臉色鐵青,他?將自己手中的幾卷書?交給?旁邊的張淮序:“你先回?去,我去去就來。”張淮序的傷早就養(yǎng)得?差不多,重?新回?都察院后,亦步亦趨地跟隨宋也川,儼然唯宋也川馬首是?瞻。 張淮序順著宋也川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些推車的宮人,他?如今對(duì)宋也川頗為信任,推心置腹道:“宋大人,眼下這位江大人頗對(duì)陛下的心思?,是?御前?風(fēng)頭無兩的人,宋大人如今也算是?一朝新貴,和?他?起?爭執(zhí),實(shí)在是?犯不上?!?/br> 宋也川明白張淮序的意思?,他?唇角抿平:“我省得?,你放心?!?/br> 自張淮序離開,宋也川走到了平車旁。幾卷書?掉落在地上,幾個(gè)宮人正在彎腰去撿。 宋也川將其中一冊撿起?,掀開扉頁,上頭赫然寫著“大梁史”三個(gè)字。 自國史修纂完成之后,宋也川從來沒有看過全本。哪怕如今他?再次入仕,他?有意將自己和?過去的那些歲月劃開界限,不愿重?讀這些舊時(shí)?寫完的文字。 掉落的這一冊,剛好是?第五十七卷 ,是?他?建業(yè)四年入仕翰林院后,寫完的第一卷國史。 那時(shí)?他?十五歲,孤傲、清高也沉默。 修國史時(shí)?那幾年,有專門負(fù)責(zé)謄抄的翰林重?新編纂成冊,上頭的字跡是?規(guī)整的館閣體,并非是?他?的親筆手書?。只是?上頭的每一個(gè)字,還分外諳熟,只需要?一眼,就能讓宋也川回?想起?那些荒蕪又單調(diào)的年月。 恍如昨日。 “你們要?將國史拿去哪里?”宋也川問。 那宮人瞥見宋也川的官服,知他?官身不低,慌忙看向江塵述,用目光向他?求助。 江塵述緩步上前?來:“新君入朝,自是?要?重?修國史?!?/br> “塵述,這份大梁史林林總總百余萬字,九十七卷。昔年翰林院傾全院之力,耗時(shí)?數(shù)年,數(shù)百翰林為此?宵衣旰食。我自以為秉承史實(shí),未有疏漏,為何要?改?” 江塵述的目光從宋也川的手轉(zhuǎn)向他?的眼睛:“你說秉承史實(shí),便真的如實(shí)么?溫襄竊國,欺世盜名,怎可遺留于史書?之上,且重?修國史是?陛下的意思?,你心中若是?不服,自可去乾清宮與陛下相商,不要?在此?地從中作梗?!?/br> 他?說罷起?身欲走,宋也川突然說:“能否借一步說話??” 江塵述輕慢道:“我時(shí)?間緊迫,你且說便是??!?/br> “前?幾日,我去了孟宴禮的直房中。在他?的箱奩里我發(fā)現(xiàn)了許多林驚風(fēng)的策論。你對(duì)我說過,重?修藏山精舍時(shí)?,你受過旁人的恩惠,你有沒有想過,那個(gè)人會(huì)是?誰?” “你想說那人是?孟宴禮?” 宋也川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江塵述在他?的注視下,壓低了聲音:“就算是?他?,那又如何呢?” 盛夏的風(fēng)拂過二人的襟袖。 江塵述眼中有不加掩飾的輕蔑:“我如今早就懂了,這些都是?虛的,唯有權(quán)力才是?真的。恰如我追隨陛下,陛下也承諾會(huì)為我、為藏山精舍正名那樣。宋也川,你的努力都是?白費(fèi)的?!?/br> “你當(dāng)真以為,陛下可以為藏山精舍正名么?”宋也川眸光冷冷,“前?幾日在午門外死節(jié)的大臣,尸首都還沒來得?及收殮,南方士人鬧得?氣勢洶洶,口誅筆伐聲你聽得?還少嗎?陛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穩(wěn)定民心,藏山精舍的案子?是?先帝朱批擬定的,陛下怎么會(huì)在這個(gè)節(jié)骨眼不顧先帝顏面?,為先帝親定的案子?翻案?!?/br> “這就是?你宋也川不懂權(quán)這個(gè)字了。”江塵述的目光看向午門的方向,“死節(jié)又如何,拉出去鞭尸才能叫做震懾。南方士人物議如沸,殺幾個(gè)就能消停。像你這種謹(jǐn)小?慎微的治國之策,何日才能肅清朝綱?” 他?轉(zhuǎn)身欲走,宋也川問:“你要?將這些國史帶去何處?” 江塵述并不回?身,淡淡說:“這如今不是?國史,已經(jīng)都是?廢紙了?!?/br> “沒用的東西,自然是?燒了才干凈?!?/br> 宋也川站在原地,看著內(nèi)侍們將一盒一盒的書?摞在車上,而后推著車向午門處行去。 溫兗想要?重?新修史,這件事本身并不難理解。歷代之君,無不在青史之上粉墨登場。 但這不意味著,這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這些黃卷,承載著無數(shù)人倉促的青春。 宋也川依然記得?建業(yè)四年的初秋,孟宴禮帶著他?走進(jìn)文華殿后的廊房里,燈火幽晦,陋室生塵,幾個(gè)士人模樣的人正在修補(bǔ)舊書?。在一堆破爛的絹帛殘頁旁,孟宴禮對(duì)宋也川說過一襲話?。 “從今日起?,你與我們一起?修國史。這是?一件比你想象中還要?嚴(yán)肅許多的事。青史之上,不僅僅有六朝的風(fēng)流,還有亂世的血污。你的存在,是?替已死之人開口,是?替有罪之人彎腰,你要?給?含冤者清白,也要?讓英雄的傲骨長存?!?/br> 《南史》中短促的一句:小?弱者皆殺之。其后又是?難以用文字記述的劫掠。 兵燹水火,重?重?浩劫。 宋也川埋首于殘破的書?簡中,艱難地?fù)赋鲆蛔忠痪洹?/br> 而涂抹這一切,只需要?皇帝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那日下值之后,宋也川從東華門離宮,走到午門處時(shí)?,恰巧看見內(nèi)侍們在點(diǎn)?火。擦燃的火折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颯沓若流星。 堆在一起?的黃卷很快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灰白的青煙帶著灼燒的苦味盤桓于朱紅的宮墻之下。 宋也川佇立許久,直至所有的書?卷焚燒殆盡。 寫完這些書?,花了整整五年,點(diǎn)?火去燒,頃刻間灰飛煙滅。 毀掉的是?恩師的數(shù)載心血,是?無數(shù)人于孤燈下的漫漫長夜。 很多人翰林院的士人站在宮門外,和?宋也川一起?圍觀這場無聲的毀滅。 火光照亮每一個(gè)年輕的臉龐,他?們沉默,他?們無能為力、無法抗?fàn)帯?/br> 溫兗不是?第一個(gè)燒史書?的皇帝,大梁也不是?第一個(gè)重?編史冊的朝代。宋也川突然想站在歷史的河流之上向前?回?溯。聽聽別的朝代,那些無法抗?fàn)幍娜耍胍?說些什么。 * 宋也川一連五日都不曾回?來。 溫昭明起?先并沒有放在心上,因?yàn)樗?偶爾忙碌時(shí)?,確實(shí)會(huì)宿在宮中。 可到了第五日,也不見他?傳話?回?來,溫昭明派人去打聽。 東華門處的司門郎說,宋御史告了五日的假。 若是?在過去,溫昭明或許會(huì)生氣,但今日,她問霍逐風(fēng):“宮里出了什么事么?” 霍逐風(fēng)沉吟道:“聽司門郎說,江塵述前?幾日在午門前?,燒了建業(yè)四年編的那套國史?!?/br> 溫昭明愣了一下,片刻后,她低聲問:“西棉胡同的院子?,你還有鑰匙么?” “有?!被糁痫L(fēng)忙道,“我去給?殿下取?!?/br> 溫昭明站起?身嗯了一聲:“我過去瞧瞧。” 若說起?來,西棉胡同這個(gè)院子?還是?她無意間買的,那時(shí)?她只是?想著給?自己留一個(gè)脫身的退路,不成想這里最后成了宋也川的棲身之所。 兩間院子?中間有鎖,溫昭明其實(shí)從沒有親自穿過那條狹長的甬路,到宋也川這邊來。 她只記得?這條路苔痕依稀,泥濘難行。這一回?卻發(fā)覺,宋也川不知何時(shí)?,重?新修葺了這條小?路。他?重?新鋪了地磚,鏟平了原本覆蓋于其上的青苔,并為木門重?新裝了把手,銼平上頭的毛刺。 宋也川是?對(duì)生活有細(xì)致心的人,恰如他?養(yǎng)花養(yǎng)草,將平淡的日子?打磨出一點(diǎn)?值得?回?味的余溫。 溫昭明拿鑰匙插進(jìn)鎖孔里,才發(fā)現(xiàn)這道門扉并不曾上鎖。 推開門,便是?宋也川居住的小?院。 院中昔年栽種的銀杏樹亭亭若蓋,遮蔽下蓊蓊郁郁的濃蔭。 溫昭明推開正屋的門,一室清涼。 一個(gè)人蜷縮著躺在榻上,溫昭明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邊去。他?的官服掛在一旁的楠木大架上,官帽卻掉落在地上。他?身上沒有蓋東西,只穿著素色的中衣。隔著薄薄的衣料,可以看清他?脖頸上的線條與輪廓,以一種涇渭分明的姿態(tài)流入他?的衣領(lǐng)。 他?還是?那樣瘦,好似意志與他?的身體一道消沉下去。 溫昭明試圖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審視他?,可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 她的心酸澀的疼痛起?來。 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的悲傷。 于是?溫昭明伸出手,輕輕地落在了宋也川的肩頭。 他?的身子?是?冷的,被她的手碰觸之后,終于動(dòng)了一下。 宋也川睜開眼睛,緩緩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他?轉(zhuǎn)過身,漆黑的眼睛漸漸找到了焦距,最終落在她臉上。 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他?眼里總是?帶著疲倦。 幾日沒有整飭外表,他?下巴上冒出一層青色的胡茬。 宋也川待她的第一個(gè)表情,從來都是?微笑。 他?對(duì)她總是?熱忱的模樣,笑意做不得?偽。 “昭昭?!彼?的嗓音嘶啞得?厲害,像是?好幾日都沒有開過口。 溫昭明的淚卻在他?開口的那一瞬奪眶而出。 宋也川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疲憊了,他?不知道擊潰他?的到底是?什么。 是?孤身一人在宦海中的鏖戰(zhàn),還是?與恩師舊友的決裂。 是?權(quán)力傾軋間對(duì)于信仰的背叛,還是?眼睜睜看著大梁史被燒毀的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