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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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也川微微撐起身子,好能平視小五,他的聲音清淡溫和:“最近是段夫子在教你們讀書么?” 小五搖頭:“先生走后的第二天,段夫子也不見了,最近都是陳夫子在教我們溫書?!?/br> 宋也川把目光轉到溫昭明的臉上,溫昭明挑眉:“怎么?你覺得是我做的?” “不敢。” 望著小五依然炯炯的眸子,宋也川蹙著眉心細細思索:“我之前留的課業(yè)都寫過沒有?我記得書院中有《朱子家訓》和《古文觀止》……” 眼見宋也川又開始勞神費心,溫昭明漫不經(jīng)心地看向小五,小五立刻如夢初醒,他三兩步撲上前,跪坐在宋也川的榻前,委屈地說:“自先生走后,便沒有人再對我們好了,一直以來只有先生疼我們。先生不在了,便沒人管我們了。我們現(xiàn)在每日都早早地去書院里,只盼能見到先生。”不大的孩子,說起來分外情真意切,甚至還擠出了兩滴眼淚。 宋也川沒有忽視溫昭明臉上一閃而的滿意之色。 她希望能夠讓他對世界上殘存的美產(chǎn)生留戀,比如他昔年渴望為天下立心的愿望,又比如如此熱忱的赤子之心。小五的眼睛清澈明亮,看不見一絲雜質(zhì),就算這些話是溫昭明教給他的,大概也是他心甘情愿想要說出口的。 “好?!彼我泊蚱降淖旖俏⑽⑸蠐P,“過幾日我便回去?!?/br> 秋綏領著小五的手走了,室內(nèi)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宋也川知道溫昭明不太喜歡先開口說話,于是他率先道:“所以殿下,段秦去哪了?” 第14章 “自然是關起來了?!睖卣衙魍我泊ㄉ磉厹惲藴悾砩锨宓南銡獗憔従徬蛩我泊h去,偏她自己渾然未覺,她笑得有幾分張揚與快意,她的眼睛微微瞇起,很像一只慧黠的狐貍,“你來決定怎么處置他,也挑去他的手筋,打他三十棍如何?” 段秦幾次三番試圖陷害宋也川,必得好好懲治一番。溫昭明腦子中能折磨人的方法很多,比起寬仁,她更喜歡睚眥必報。 “殿下?!彼我泊ㄑ劢薜痛馆p聲,“段秦是讀書人,挑斷手筋的罪,太重了?!?/br> 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卻也如此低落。 正是因為他同樣失去,所以不希望別人再失去。比起棍棒加身,比起黥刑刻面,廢掉的右手才是他心中思之痛極之處。自右手被廢那一日起,那些激昂的文字、那些攪動青史的文章,都徹底拋棄了他。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手腕下一寸的位置,這里的傷口依然泛紅,可以窺探出昔日受過怎樣的重刑,他抬起左手碰觸自己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而后淡淡說:“他固然可惡,可我也不希望殿下手染鮮血。” 溫昭明的手這樣的美,像是一件精致而玲瓏的玉石雕刻。她許多次地用這雙手試圖將他拉出痛苦的漩渦,他不想看到這雙手上,沾染本不該沾染的污穢。 身上的傷仍有幾分痛,宋也川微微蹙起眉心,而后又忍不住問:“殿下就不怕,這些策論,真的是我寫的?” “我見過你寫字?!睖卣衙骺吭谝伪成?,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左手字還沒有那么好。” 這一點其實溫昭明想錯了,宋也川是一個對自己極狠的人,他既已打定主意要用左手寫字,又有昔日的書法功底,他早已能夠用左手行云流水般寫完一篇文章了。 眼前年輕的公主雖然有幾分敏銳的思維和沉著的頭腦,可她從小不食煙火又是明帝的掌上之珠,性子依然純善真誠,對她愿意相信的人不大設防,心事也都寫在臉上。正因自己昔年與她有報恩寺的過往,在她心中,自己依然是那個發(fā)愿兼濟蒼生的少年。 只可惜,白衣蒼狗,星移斗轉,若一切當真可如從前便好了。 她同情他的遭遇,悲憫他的命運,甚至試圖以她的力量改變他困厄的余生。若宋也川但凡存了半分利用之心,這位美貌嬌柔的公主,都是他最好的機會。 宋也川不是不曾掙扎過,只是思及京中彼時寡淡的人情冷暖,以及政治的詭譎多變,他只覺身心俱疲,更因為被無數(shù)次利用過,深知被利用和欺騙的悲憤,他推己及人,不愿加諸在溫昭明的身上。 隔著幽幽的燭火,溫昭明的眼睛深處跳動著一個金色的光影,宋也川抬眼看去,她正在撫摸自己袖口繡的一雙孔雀。三年的光景,或許改變了溫昭明的外表,不熟悉她的人會被她身上特有的公主儀態(tài)折服,而他卻可以透過她堆金疊翠的款款風致,看到她少女般純粹如詩的情懷。 “宋先生,我雖知那策論不是你寫的,不得不還要多說一句。你宋家因何下獄,又因何被株連,你比我清楚。寬宥你雖然有孟宴禮之功,但也到底是我父皇的惻隱之心。若你真下筆寫了什么不該公之于天下的文章,那我便不能救你?!睖卣衙髡溃拔倚蕾p你的才華也不忍將之埋沒,但我不會為你成為違抗皇命的罪人。” “殿下,”宋也川輕輕道,“茍活而已,別無所求?!?/br> 他停了停:“我身上已經(jīng)好了許多,明日打算回書院去,還請殿下允準?!?/br> 他額間還帶著因疼痛而萌生的涔涔冷汗,淡色的薄唇上,被咬出的血痕也尚未復原。從始至終他的聲音都不高,只是態(tài)度分外堅決:“還請殿下允準?!?/br> “好?!?/br> 宋也川額上的冷汗流進他刺字的傷口處,那原本已經(jīng)長好的皮rou卻帶著一絲痛癢,他抬手想去摸,溫昭明下意識說:“別摸,我來幫你擦。”她從袖中取出一塊巾帕,傾身湊近,柔軟的手指捏著帕子,輕輕擦過他額上的傷處。 這用墨漬浸透的“忤”字,像是他最隱秘恥辱的一處傷,他回避照鏡子,更對于旁人異樣的目光感到不安。他放于枕側的手微微顫抖,只能下意識看向溫昭明的眼睛。她認真的將他額上的冷汗擦去,離得這樣近,宋也川甚至可以見到溫昭明臉上細小的絨毛,感受到她清淺的呼吸。 他的耳垂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心跳漏掉了半分。 溫昭明收回了手:“你要留神些,傷口若是化膿便會留疤,丑得很?!?/br> 留疤又有什么可怕,宋也川甚至想要用匕首剜掉這塊恥辱的皮rou,寧愿留下一個猙獰的傷痕,也強過這極具羞辱的刺字。心中略微起伏的悸動漸漸平息,而溫昭明渾然未覺,依然在絮絮說:“你模樣生得好,這個字也不會妨礙什么。北宋那個打西夏的大將軍,叫狄青的那個,臉上也有刺字。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別人也會不那么在意??戳晳T了就會覺得,這也沒什么可奇怪的?!?/br> 她的聲音極好聽,像是玉石叮咚滾落。 那一刻如果有人問宋也川,你不曾有半分動心么?答案是否定的。 被無盡的風雨摧折之后,宋也川殘余的自尊心土崩瓦解,一身傲骨幾乎盡數(shù)被折斷。他成為了被全世界拋棄的人。求生不得,求死無門,永遠得不到解脫。 溫昭明是那個主動靠近他的人,那日在鹿州時他邁出的那一步,不過是他所認為的死期將至,不得已鼓起的一腔孤勇。 而此后種種,溫昭明給予他的一切,都是他曾經(jīng)想也不敢想的。 人在萬念俱灰之際得到的那一寸暖,哪怕即刻死去,也無法徹底忘記。 可也只能限于此了。 當年的恩科友人調(diào)侃他或許可得公主垂青,他只是笑笑便作罷,如今云泥之別的鴻溝早已將二人隔絕出一整道天塹,他既已認命,若是再生出絲毫不該有的渴望,便是將自己置于萬劫不復。 “好了,我走了。”溫昭明從椅子上站起身,“明日我讓冬禧送你,不必和我辭行了?!?/br>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那個亭亭的背影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 翌日,溫昭明起身后,不得已又見了潯州太守。潯州太守幾次向她問起王鼎安,她被煩得久了,索性冷笑說:“他目無尊卑,忤逆于我。撤去官職,脊杖五十。就由潯州太守親自監(jiān)刑。” “還有段秦,”溫昭明漫不經(jīng)心地掀起茶盞的杯蓋,撇去浮末,“脊杖八十。” 潯州太守驚了一下,忙低聲說:“這八十杖,只怕還沒行完刑,人就沒了?!?/br> 溫昭明看向霍逐風:“你親自掌刑,必須要讓他活著受完這八十杖,昏了就用水潑醒。拉去菜市口,一起行刑。” 年輕的宜陽公主眉眼之間盡是冷漠,潯州太守被她眼風掃過不敢再勸,只得領了旨意退了出去。冬禧走進門,對著溫昭明行禮:“宋先生已經(jīng)走了。不過他說自己是罪臣,不愿坐轎子,執(zhí)意步行?!?/br> 溫昭明嗯了一聲,這個結果她已經(jīng)猜到:“由他吧?!?/br> 猶豫了一下,冬禧繼續(xù)說:“京中莊王殿下傳手書來,傅大人得知公主在潯州,已經(jīng)啟程南下了。傅大人是騎快馬來的,最多十五日,便會抵達潯州。” 冬禧口中的傅大人,溫昭明很熟悉。他叫傅禹生,是外祖父為她親自挑選的駙馬。 京畿之內(nèi),無人不曉。 第15章 身上有傷,宋也川走得很慢,時不時需要停下來歇一會。從公主的居所再到書院,需要經(jīng)過潯州城中的鬧市,隔了一段距離,宋也川遠遠的便看到有人圍在一起。 “打得好,打死這個狗官!” “侵吞我家土地,霸占我家牛羊,死有余辜!” 宋也川循聲望去,菜市的空地上擺放著兩張條凳,兩個人被堵住了嘴,痛苦的哀嚎聲都被遏制在了喉嚨里,他們手腳都被捆在了條凳上。 其中一個掌刑的人他也認識,是霍逐風。 王鼎安和段秦像是兩只沒有氣息的牲畜,脊背已經(jīng)被打得皮開rou綻。霍逐風用腳尖踢了一下意識全無的段秦,見他沒有反應,便從一旁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潑在了段秦的臉上。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這不是段夫子?” 霍逐風對著那人的方向笑起來,露出森森的白牙:“他污蔑宋先生,枉為人師?!?/br> 霍逐風是武功極好的練家子,看上去他打得板子并不重,只怕用了幾分巧勁,外人看不出,可卻能打得人脊骨盡碎,求死不得。 昔日在京城時,西四牌樓經(jīng)常有犯人被梟首示眾。宋也川每次都遠遠避開,不愿多看。這些公然將皮rou之刑公之于世人眼前,無非是為了震懾。他并不喜歡這種震懾,但也深知皇權之下,這種威懾是不可或缺的。 昔日死于刀鑊的宋家是如此,此刻眼前正在行刑的二人也是如此。 宜陽公主的長相和明帝其實并不相似,據(jù)說是更像已故的先皇后。但她的性情和明帝如出一轍,冷靜而寡情,將皇權天威運用到極致。 余下的刑罰宋也川沒有再看,后來聽陳義說起時才知道,王鼎安和段秦雙雙斃命。 他坐在自己朝北的廡房里,陳義給他燒了一壺熱水拎進來,他看著蹙著眉喝藥的宋也川,猶豫幾次,吞吞吐吐地問:“是不是那個女的救了你?” “嗯?” “就是給你解圍的那個漂亮的小娘子。”陳義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那天你被帶走之后,她下午就來了。沒看到你,她便推門進來了。我和她說書院是不能隨便進來的,她并不搭我這一茬,只問我你去哪了。我記得你說過不要告訴她,我就說你身子不舒服,她立刻說要去看你。我實在拗不過她,才說了真話?!?/br> 陳義搖頭嘆息:“這小娘子身后站著的侍衛(wèi)實在太嚇人了,他看我一眼我腿肚子都打顫。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來頭,竟然有這樣的本事。你知道嗎?” 宋也川搖了搖頭:“我也不知?!?/br> “哎,”陳義給宋也川倒了杯水,“王鼎安的確死有余辜,他魚rou百姓好多年了,沒有不恨他的人。只是段秦……”他眼中難免有哀傷,“他估計是有幾分妒忌你的才學,但平日里為人不差,有些可惜了。” 宋也川本就話少,并沒有說話。茶盞中的水汽蒸騰著向上,繚繞在他低垂的眼睫間,凝成一層寡淡的薄霧。 “自段秦走后,書院一直沒有開課?!标惲x猶豫著說,“先生的身子還沒好,不如趁機休息幾日。” 手里的水喝完了,宋也川輕輕把茶盞放到了桌子上:“我不礙事。明天叫他們來吧。” 陳義猶豫了一下,見宋也川不像是說笑,只好點頭:“好吧。” 那日入夜,秋綏與冬禧為溫昭明沐浴。她華美如同綢緞般的長發(fā)鋪在身后,秋綏用絹布為她擦干發(fā)梢的水。溫昭明的臉色有些冷淡,冬禧性子沉穩(wěn),對溫昭明的心事也能略揣度幾分。她替溫昭明修理指甲時,忍不住低聲說:“殿下不想見傅大人么?” 溫昭明垂下眼:“不想見有什么用?” 傅禹生是祖父王崢平的侄孫,年歲上比她大了三歲,按照輩分說,溫昭明甚至要叫他一聲表哥。三年前她離開常州之后到了揚州的外祖父家,也正是在那時認識了傅禹生。傅禹生開朗健談,雖然和王崢平的血緣關系不算近,卻十分入得了王崢平的眼。在揚州那段時日便是他時常陪在溫昭明左右。 后來他理所應當?shù)嘏闼鼐?,買下了公主府旁邊的院子,廣交朋友,自此出入公主府為自家宅院一般。莊王很高興能夠看到這一幕,朝中催促宜陽公主成婚的折子也少了許多,但每當傅禹生提起何日完婚時,溫昭明總是推脫。 莊王曾認真的問過一次,到底她在等什么,若是對傅禹生不滿意,不如早早說清楚。溫昭明抬頭看著自己這位皇兄,輕聲說:“皇兄想讓我嫁給他,是因為什么?” “昭昭,傅禹生等了你三年。他對你用情至深,這還不夠么?” 溫昭明很久沒說話,因為她知道,傅禹生昔日在揚州時便有幾房妾室,他來到京城之后雖將那些小妾都盡數(shù)遣散,可他又豈是專情于一身的人?就連溫昭明都親自撞見過他與美婢糾纏調(diào)笑,見到她來后卻又若無其事地和她問安。 在當時,就算娶了公主又如何,駙馬爺另納小妾的事情屢見不鮮,若如此東食西宿也能算是用情至深的話,豈非太可笑了些。 她的jiejie雖然也嫁得良人,可駙馬有姬妾,公主之尊與人共事一夫,這種事溫昭明不喜歡也不愿意去嘗試喜歡。 在這樣的王朝之下,女人是如此卑微,哪怕是公主之流,也注定成為某一個男人的附庸,平民家的女兒不許識字,士族家的女郎只許讀女則,皇帝的女兒們之中,也唯有溫昭明飽讀詩書。 世世代代的女子都甘于平庸,相夫教子。 縱然她開再多的女學,改變一個時代,又何其的困難。 溫昭明抬起眼睛,看向寂靜的夜空,久久沒有說話。 傅禹生在此時大張旗鼓地從京城來潯州找她,無論是誰都要贊一句情之所鐘,可只有溫昭明知道,這一切都是給外人看的把戲,都是傅禹生在為自己增加籌碼的手段罷了。 這一夜溫昭明睡得并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