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游記正翻到描寫酈城的那一頁。

    酈城春日多雨，沿邊多湖，雖言春日難行，但夏日接天蓮葉無窮碧1，笑艷秋蓮生綠浦2。

    酈城舉箸食湯餅，其面，薄筋光，煎稀汪，油厚而吹不透，其味酸，辣，香，食之全身大汗淋漓通暢，舒爽。

    記載旁還有人用朱砂筆小心的圈起來寫上，《已閱，待品》并畫上一朵小紅花，足以能想到她讀到這一頁時的饞嘴模樣。

    小桂子雖然不明白主子為何不去吉安樓，卻不會多問，只是做好一個奴才的本份。

    隨著馬車再次行駛，裴珩正要放下簾子，余光中乜見一張側(cè)顏，頃刻間身體僵硬，握著書籍的指骨用力得攥至泛白，涌出一絲刺疼。

    是她嗎？

    他正要確認(rèn)是否是她，那人已經(jīng)飛快涌入人群中消失不見，仿佛剛才的驚鴻一瞥只是他的一場臆夢。

    夢境了無痕，水波不興。

    宋嘉榮吃完午飯回到德濟堂，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有人在朝她招手。

    “宋大夫你終于回來了，我，我家娘子從昨晚上就一直囔著肚子疼，快來給我娘子看一下。”

    宋嘉榮一聽，立刻加快腳步。

    她一開始以為婦人只是普通的著涼，吃壞肚子所至，直到那婦人和她走到簾子后，又把著急的丈夫趕出去后，才又羞又難以啟齒的說自己恐怕是得了臟病，否則下/ti怎么會不在經(jīng)期時流血，淋瀝不斷，還伴有小腹疼痛，要是真的被別人知道了，她怎么還有臉活下去。

    宋嘉榮把完脈后，又仔細(xì)問了下她最近的飲食，然后告訴她，“你并不是得了所謂的臟病，像你這樣的情況有不少婦人，哪怕是未出閣的女子亦會得，在醫(yī)學(xué)上，我們統(tǒng)稱為‘崩漏’只要吃了藥調(diào)理后就不會有什么大礙?！?/br>
    “真的嗎?！背下犓f完，知道自己得的不是臟病后，當(dāng)場哭了起來，仿佛要把前面的擔(dān)驚受怕，被人知道后的萬口唾沫全部哭出來。

    宋嘉榮取出一方帕子遞過去，等她情緒稍微穩(wěn)定一些了，才說，“我先給你開藥方，你拿去抓半個月的量，半個月后你在來找我復(fù)查，服要期間禁房事，辛辣，油腥等物，貼身衣物最好一日一換?！?/br>
    哭得眼睛通紅的楚氏忙不迭的道謝：“謝謝大夫，謝謝大夫?！?/br>
    “要不是大夫，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心里有些發(fā)堵的宋嘉榮抬筆寫下生地十五克，白芍三十，淮山藥，丹皮，澤瀉、山茱萸，川楝子等藥材各適量，沒入加水煎煮服用三次。

    本來是個很平常的病，可對于女子來說卻是個羞恥得難以說出口的臟病。

    楚氏尚且羞恥得要去跳河，若是其她女子沒有及時就醫(yī)，是否會同她一樣？

    ……

    城西的王記臊子面小攤上，小桂子正滿臉緊張的看著眼前紅油辣湯的臊子面，那么的紅，那么多的辣椒，看起來都辣，這吃進肚里哪里能受得住啊。

    忙急著臉勸說道：“公子，這碗面太辣了，要不還是換一碗吧?！?/br>
    “不用?！泵碱^微蹙的裴珩拒絕了小桂子的提議，用筷子撩起兩根浸滿了紅油湯汁的寬面放進嘴里。

    面的味道并不如外表看起來那么辣，但是對于吃不得辣的人來說，哪怕是零星一點的辣子，都能辣得人滿頭出汗。

    裴珩很顯然就是那種吃不得半點兒辣的人，即便辣得一口面半杯水，胃部傳來不適的痙攣感，仍是吃光了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條。

    吃完后，接過小桂子遞來的帕子凈了手后，取出那本不知翻閱了多少遍的游記，在《已閱，待品》后面綴寫一行小字。

    《其味甚好，面白薄筋光，油汪酸辣香，面細(xì)長。厚薄均勻，紅油浮面油而不膩。湯味酸辣，臊子鮮香。》

    她沒有去過，吃過的美景美食，由他替她走遍，看盡。

    從不吃辣的人忽然吃了大量的辣，導(dǎo)致的后果是腹部絞疼。

    二人便來到了酈城最大的醫(yī)堂——德濟堂。

    小桂子進去拿藥時，疼得唇色泛白的裴珩忽然聽到一道聲音軟糯清甜如三月煙雨江南里，用嫩藕和蜂蜜蒸煮出的蜜藕。

    “這藥你拿回去后按時煎煮，記得不要忘了?！?/br>
    裴珩渾身一僵，整個人似定住得怔在原地，隨即腦海中有一道聲音催促著他過去。

    是她，說不定真的是她！

    可等他尋著那道聲音消失的地方追去，留在原地的只有幾個閑談中的婦人，仿佛先前不過是一場幻聽。

    小桂子看向跟進來的公子，問，“公子，你怎么突然出來了?！?/br>
    裴珩定了定神，掩下心臟傳來的陣陣刺疼，“藥買好了嗎?！?/br>
    “自然買好了?！毙」鹱酉氲绞裁矗鋈徽f起，“想不到那么個小小酈城，居然會有兩名醫(yī)術(shù)不菲的女大夫，還是擱在上京都少見的女大夫?！?/br>
    大夫少見，女大夫更少見，還是在偏僻之地一次有兩個，而且他們嘴里對那兩位女大夫的醫(yī)術(shù)還挺推崇的，看來不是那種放個血，灑個草木灰就在旁跳大神的騙子。

    不過能當(dāng)大夫的，怎么也得會咬文斷句，按理說這樣的女子怎么都算得上個半個大家閨秀，她們家里人怎么舍得讓其出來拋頭露面。

    裴珩倒也有些意外，對上他不屑的目光并未呵斥，“大夫只是一種職業(yè)，性別在里面反倒顯得次要，難道你要因為她們是女子就對她們有所輕視，認(rèn)為她們的成就，努力不如男子不成，女子在世間生存本就不易，何況是要拋棄世人眼光做一個懸壺濟世的女大夫，你不認(rèn)為這樣的她們，更令人所敬佩?！?/br>
    小桂子羞愧的低下頭。

    他剛才第一時間聽到女大夫的時候，心里確實是有過一絲鄙夷的輕視，女人就應(yīng)該在家相夫教子，出來拋頭露面做什么，何況他不認(rèn)得女人能當(dāng)什么大夫。

    酈城出名的除了臊子面，荷花，還有一座月老祠，不少外地人都曾慕名前來，只為祈求一份好姻緣。

    只要在酈城，每個月都會來月老祠一趟的顧槿安剛求完姻緣簽，扭過頭看見合歡樹下，正挽袖抬筆寫紅綢的裴珩。

    遮天蔽日的合歡樹下，身著玄白圓領(lǐng)直襟長袍，墨竹寬腰帶的男人僅僅是站在那里，便讓人想到四個字——凜若秋霜，豐神如玉。

    “想不到在這里也能遇到你，說來我們還是挺有緣分的，不過月老祠是求姻緣的，你也是來求姻緣的嗎?！鳖欓劝舱f著就往他身后瞅，見他孤身一人，心里不免咯噔一聲。

    他該不會烏鴉嘴說得那么準(zhǔn)吧，不過有像他一半氣度風(fēng)華的人，怎么可能還未娶妻！

    裴珩把寫好的紅綢穩(wěn)妥系在樹枝上，見來人是他后，道：“在下已娶妻?！彼D了頓，繼而說，“我很愛我的夫人?！?/br>
    他稱呼她為夫人，卻不知她的稱呼是否會惹來她的煩厭，惱他臟了她的清凈處。

    顧槿安反應(yīng)過來，來月老祠的不一定是未婚男女，也有可能是夫妻，不過他奇怪的是，“既然你已經(jīng)成婚，為何你的夫人不隨你一道前來，要知道夫妻二人同來，往往代表心更誠?！?/br>
    聞言，裴珩唇邊略顯苦澀，“我的妻子還在生我的氣，不愿見我?！?/br>
    非但不愿見他，連入他的夢都不愿。

    或許，他真的讓她失望了，她才不愿見他。

    顧槿安聽完，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打量起他的臉，忽然之間對自己產(chǎn)生了極大的自信，像他這樣的男人都會惹夫人生氣，那他能追到蓉兒的幾率不是更大了！

    而且他還說了，他很愛他的夫人。

    四舍五入，不是情敵。

    裴珩看了他一眼，“好像我的話，令兄臺感到很愉悅?！?/br>
    “沒有沒有，只不過我是想到了我和兄弟你一樣，遇到了感情上的難題。”顧槿安急忙否認(rèn)。

    裴珩本不欲探聽他人私事，顧槿安倒不見外的，長長哀愁的嘆了一口氣，“實不相瞞，我喜歡了一個姑娘很久，可是她好像并不愿意嫁給我，難道是因為我的年齡比她小，她認(rèn)為我不太夠成熟穩(wěn)重。”

    他問：“你從何得出的結(jié)論。”

    “直覺?！?/br>
    作者有話說：

    1出自

    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

    宋·楊萬里

    2出自

    蝶戀花·笑艷秋蓮生綠浦

    宋·晏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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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那人該不會是是娘娘！

    裴珩并不認(rèn)同他說的話, “年齡并不能概況一個人，是否成熟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br>
    顧槿安追問，“不是按照年齡, 那應(yīng)該按照什么？”

    若不是年齡, 又是因為什么？

    “一個人的閱歷，經(jīng)歷，有著對自己，對未來較為清晰的認(rèn)知，具有獨立思考的人格?！迸徵裣仁钦f出大眾眼中的成熟，隨后緩緩道，“可是對我來說, 真正的成熟是勇于面對自己心中的yu望, 克制情緒，學(xué)會正確的愛一個人?！?/br>
    顧槿安把他說的話放在嘴里咀嚼多遍，先是茫然不懂，然后迷茫，最后恍然大悟的扶掌。

    “我明白了，謝謝你, 兄弟！”

    困擾顧錦安幾個月的難題忽然被一陣清風(fēng)吹散，眼前豁然開朗。

    榮兒不愿意嫁給她, 可能不是因為自己比她小, 而是他往日給人的感覺太不著調(diào)，所以才沒有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德濟堂設(shè)有內(nèi)室和外室, 所謂的內(nèi)室同外室也僅是隔著一道簾子, 用來隔開男女病患。

    顧槿安揣著中上簽踏進德濟堂時, 整個人的臉上都寫滿春風(fēng)得意四個大字, 其他人見他來找宋大夫早已見怪不怪, 有膽大的還會揶揄兩句。

    “顧少爺今日個是撿了錢還是發(fā)大財了?！?/br>
    “要我說，你們說的都不準(zhǔn)，顧少爺那么高興，指定得和宋大夫有關(guān)。”

    “那么說，是顧公子終于抱得美人歸，得償所愿，到時候我可一定要同顧公子討要一杯喜酒喝喝才行。”

    要知道宋嘉榮剛在酈城露面那時，可謂引起不少轟動，無論有病的，還是沒病的都擠來德濟堂只為一睹芳容。

    沒見到的抓心撓肝，見到的念念不忘食之無味。

    顧槿安更是其中的一個追求者，且追得高調(diào)，張揚，還把對宋嘉榮口上胡花花的人打了個半死，導(dǎo)致大家都有賊心沒賊膽。

    “去去去，你們別瞎說?！睌[擺手的顧槿安笑得快要嘴角抽筋，眼里的笑意卻是止都止不住。

    正在伏案記載病情的宋嘉榮眼前落下一道黑影，遮住了光線。

    無需抬頭，她都知道是誰來了。

    顧槿安先是調(diào)整了衣服，然后清了清嗓子，隨后才進入正題，“榮兒，我今天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br>
    宋嘉榮挑眉，“你說。”

    “原來人長得好看，不一定就會得到世間所有的優(yōu)點，也有可能會夫妻感情不順?！蹦憧?，像裴兄那樣的人尚且能惹得夫人不快，他的心里瞬間平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