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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門庶女的生存指南 第163節(jié)

    爐孔所飄出的白煙似輕霧,使人如臨高山。

    *

    逼近黃昏時,謝晉渠犯了急,盧氏那邊就快要來家廟親迎十姐了,那時是需要父親在門前迎接作揖的,可被天子詔入宮中的謝賢卻還未歸來。

    他不免燥道:“再遣人去坊門巷口瞧瞧!”

    家仆拱手應(yīng)是,轉(zhuǎn)身便要出家廟,還沒走幾步,立即大喜道:“回來了!回來了!”

    焦灼來回踱步的謝晉渠循聲看過去,只見謝賢拖著腳步,走得極其艱難,背部比往日更加佝僂,喘口氣都要歇上好久,他趕緊跑下堂前臺階,伸手去攙扶,關(guān)懷道:“不知陛下與大人都說了些什么?!?/br>
    去時還好好的,回來怎么便成了這副模樣。

    謝賢心智稍滯,要是從前,他必會怒斥這等事豈是黃口小兒能打聽的,可日后謝氏是要交到謝晉渠手上的,起皺的嘴唇蠕動幾下,聲音也變得似日暮般:“沒說什么,今日十姐出嫁,詔我進宮聊了些年輕時候的事,人老了,總要懷念少年時?!?/br>
    謝晉渠不疑有他,瞧著父親力竭,再著急也只得問一句:“大人可要先做歇息?”

    謝賢擺手搖頭,敦促道:“不要耽誤了十姐出嫁,盡快吧。”

    半刻不到,盧府的墨車便已進了長極巷,謝晉渠趕緊命家仆上前扶著謝賢去家廟門口迎接新婿,戴冠穿袿衣的謝珍果也進入便殿朝南而立。

    新婿與岳翁各作揖幾拜后,進入家廟。

    在盧氏要迎人走前,謝賢去到便殿,喘勻氣后,看著眼前這個不知何時已長大的幺女,不再說些慣有的話,反動情道:“你是最小的一個,你母親也最不放心你,如今送你出嫁,我去黃泉見著你母親也有個交代,只是也只能瞧你到這兒了,再往后的日子便只能你自個去過,成為新婦首要便是孝順舅姑,如此在夫家方可好過?!?/br>
    謝珍果懂事頷首,可眼淚卻是止不住的,她知道謝賢已撐不了多少時日,雖素日里不大親近,更是少見,但血親始終是割不斷的牽連。

    看著幺女跟隨新婿離開謝氏家廟后,謝賢吁出一口氣,順著路回了府上,可還未進西棠院,人就已倒下。

    謝晉渠驚恐大喊:“大人!”

    周圍瞬間亂作一團,奴仆將人抬進屋中后,趕緊去請疾醫(yī)前來,只是精氣早已枯竭,回天乏術(shù)。

    安然接受生命所剩無幾的謝賢見幾個小輩隱忍著哭意,像還好時那樣,提氣訓(xùn)斥道:“哭什么哭,我發(fā)妻已逝,知己已死,父母皆不在,像我這樣的人早就該死的。”

    謝晉渠急忙跪下,低頭懇求:“大人,萬不可說此話?!?/br>
    謝賢邊合眼邊留下兩行淚滑入鬢角,低聲長嘆:“你不懂。”

    謝府幾個主子守到丑時,狀況突然急轉(zhuǎn)直下,昏暗的燭火中,謝賢短促的喘著,持續(xù)近半盞茶的時辰,待緩過來后,呼吸也幾近于無。

    謝賢喊了聲:“六哥。”

    謝晉渠耳尖聽到,俯身過去,又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個“衣袖”“信”“念、念...”,他腦子轉(zhuǎn)了個彎,立即便明白過來,走去木施旁,從圓袍袖中找到了一張疊起來的黃藤紙。

    打開后,又重新回到床榻前,謝晉滉舉著銅燈在旁,謝晉渠還在仔細分辨字形,眼見床上的父親吐息微弱下去,頓時慌亂起來,連手也不受控的抖動起來,生怕讓父親徒留憾意,跌跌撞撞的念道:“子仁,覺白。歲月易得,自識數(shù)十載,昔年弱冠,汝乃鴻鵠,吾僅燕雀。仰鴻鵠不棄燕雀,只憐燕雀非友。鴻鵠有穹天要追,燕雀亦有蘭臺要護。不悔,不愧。東望長極,裁書敘心?!?/br>
    念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沒有落款,唯有開頭的“覺”能知提筆寫信之人為誰,這一瞧便是那人的字。

    謝賢知道是誰,他手掌成拳,哭著一下又一下的捶著床榻,不停念著“知己已死”“知己已死”,后又喊了句“林立廬”。

    嚇得屋內(nèi)以為他被前來接應(yīng)的謝氏先祖魂靈纏身,接連跪下,開始哭起來。

    丑末三刻,謝賢撐著最后一口氣,留下遺言“將我與你們母親合葬”,默了良久,又一句,“算了?!?/br>
    直至咽氣前,突然稀里糊涂的來了句:“告、告訴五姐,蟾宮院只能是她住?!?/br>
    而隨著臥床上這個人氣息的徹底斷絕,謝氏的最后輝煌也徹底逝去。

    謝府眾人由身為長子的謝晉渠領(lǐng)著哭喪。

    響徹長極巷。

    *

    與此同時,微明院正屋廊下的鳥籠子搖晃起來。

    睡在近旁屋子里的仆婦被吵醒,披衣打開半扇門,舉著照亮的行燈,挑起門簾,先是一陣安撫,喂食喂水,最后見仍不好,直接低聲啐罵了幾句,才終于安生下來。

    仆婦舒心下來,回屋繼續(xù)睡覺。

    一夜寂靜過去后,時至卯正,院里的人氣漸盛,說笑著干起活計,忽有婆子來敲院門,侍女忙跑去開,最后拿不定主意的去喊來玉藻。

    不知說了些什么,玉藻滿臉詫異,與婆子客套了幾句話后,便轉(zhuǎn)身穿過長廊與庭院,提起裙裳,快步上階,走到門口,右手沒有絲毫遲疑的把簾子撩開,毫不停歇的來至內(nèi)室。

    眠在西屋的寶因早早醒來,剛被侍奉著漱口凈面,加上昨夜睡不大好,簡單叮囑了兩句今日要隨著林妙意去玄都觀的侍女后,便讓人回春昔院去了。

    玉藻恰巧與其擦肩而過,顧不得許多,湊近與女子說道:“謝府的人剛剛來報喪了?!?/br>
    寶因只覺胸口有一瞬喘不上來氣,可她與謝賢并不怎么親厚,又有當(dāng)年的婚事以及婚后的種種,此時便是想哭也沒有眼淚來流,最后為了孝道二字,還是逼著自己落下幾行淚,從容問道:“何時?”

    玉藻嘆氣:“說是丑末沒的?!?/br>
    寶因默然,大概是不愿十姐她行親迎禮的吉日成了自個父親的忌日,她拿絲帕邊擦淚,邊吩咐:“如今我不便,遣個人去奔喪吧。”

    玉藻見女子又傷神起來,忍不住上前寬慰:“您就快生了,哭多對胎兒不好,好歹也為孩子想想,謝府那邊我會安排妥當(dāng)?shù)??!?/br>
    說完便又叫人重新端盆水進來。

    哭了一陣,腦袋也變得昏沉,寶因適時收住,醒了會神識后,一陣悠遠清靈的鐘聲被流動的空氣送來。

    她眉頭蹙起:“這是哪兒傳來的鐘聲?”

    沒聽到有什么聲音的玉藻為了安女子的心,立馬便叫旁邊的侍女出去瞧瞧。

    卯時的鐘鼓聲早已敲完,還有何事能使得全建鄴城的鐘鼓樓與道觀寺廟的銅鐘齊響...深思幾番,寶因恍然醒悟。

    侍女此時也慌慌張張的回來說“陛下寅末崩于長生殿”。

    作者有話說:

    *那封信開頭“子仁,覺白?!奔敖Y(jié)尾“東望長極,裁書敘心”兩句是仿的曹丕《與吳質(zhì)書》。

    第126章 繼位

    消息從建鄴傳至汝陽郡時, 已是廿五,距帝崩過去整整兩日。

    彼時,天光沉陰,霧氣中尚帶著涼意。

    汝陽郡城郭外的馬嵬驛中, 林業(yè)綏臨窗而立, 墨發(fā)散開, 身骨似松竹挺立, 披著寬博的鴉色外袍,眉眼看似柔和, 卻滿是疏離與淡漠,此時也只是面容平靜到?jīng)]有一絲波瀾的瞧著館驛內(nèi)的驛戶幾人在接到喪訊后, 緊忙掛起孝布白幡來。

    一切都布置好后, 驛丞前來叩響門:“令公。”

    帝王崩逝乃國之大喪, 除卻分封在外的諸王都應(yīng)迅速前往建鄴奔喪外,天下吏民皆要哭喪。

    如今男子在,尚書令便為最高長官。

    林業(yè)綏收回視線, 他昨夜睡遲, 以致寒氣侵體, 不由輕咳一聲:“不必顧及我,還是由驛丞帶著他們哭喪, 我在屋中亦是一樣?!?/br>
    驛丞嘆息一聲, 聽到里面的人聲音沙啞,像極傷心過度的模樣,再想及這位尚書令當(dāng)年已及弱冠都不曾入仕, 又為五公主守孝, 更由天子親自提攜為內(nèi)史, 而后一路高升, 位至尚書左仆射,壓過三族,哪怕今時今日被明升暗降,調(diào)離到這里來處理一些壓根稱不上是叛亂的事,可心中必然是對這位亦師亦父的帝王,多有感恩,不免哀痛。

    腦子里感嘆良多后,驛丞拱手道:“還望令公保重身子?!?/br>
    林業(yè)綏擰眉,雖不知為何,但為了避免麻煩,還是習(xí)慣性的嗯下一聲,隨即緩步走去案桌旁,不經(jīng)心的看著近兩月來驛兵走訪四處而上報的文書,不禁冷笑出聲。

    上月他抵達汝陽郡時,先去瞧的便是那所謂東宮私自霸占田地所修建的宗廟,只見有幾個身強力壯之人在那里架木搭梁,上前一問,既無買賣文書,也未到官署報備,問主家是誰,緘口不言,一派要做個忠奴的架勢。直至上刑,才有一個撐不住的張口,張嘴便是與太子無關(guān)。

    末了,全部咬舌自盡。

    那些田地是汝陽郡世族的,貿(mào)然被占,還是皇室的人,自然覺得屈辱,命令府中的部曲仆從鬧事,盤踞一方的世族利益相當(dāng),早就同氣連枝,緊接著河南道與其有姻親或是干系的都開始鬧了起來。

    世族所養(yǎng)部曲仆從皆是能上戰(zhàn)場的,且人數(shù)不少,若處理不好,必定會成為叛亂。

    本是可以動用館驛兵力及守軍直接強壓的,但東宮即將繼位,要先顧及新帝名聲。

    屋內(nèi)的人思緒剛斷,又一聲叩門聲陡然響起。

    特地等在驛路旁,收到尺牘的童官用最快的腳程趕回來,進屋叉手,不耽誤分毫的立即稟告剛得知的消息:“陛下崩逝的前一日,特地詔見了謝仆射,而謝仆射也于同日病逝,比宮里那位還要早了一個時辰?!?/br>
    林業(yè)綏默了半刻,眼簾掀起,似深谷般黝黑的眸子望向外面隨風(fēng)而揚的白幡,心緒也跟著涌動。

    至此,她的父母皆已不在。

    斂好情緒后,他問:“建鄴如何?”

    童官奉上尺牘:“這兩日進出建鄴都很困難?!?/br>
    國喪牽動天下,建鄴又為一朝之都,難免會有人趁機作亂,林業(yè)綏并未多想,作尋常盤問:“太子有何消息?!?/br>
    童官頓住,呼吸屏起,在心里早已做好男子會震怒的準(zhǔn)備后,才敢開口作答:“突厥趁機發(fā)動攻擊,征虜將軍丟了一座城池,聽說在廿一那日離開建鄴,太子便奉帝命前往西北親自監(jiān)軍去了?!?/br>
    出乎意料的是男子沒有動怒,反而沉默的叫人寒顫。

    直至驛戶送來驅(qū)寒的那碗熱湯不再有霧氣在空中旋,林業(yè)綏咳了兩聲,他右手端起,面色如常的喝下,拿帕子擦藥漬時,世家清貴露于形,恍若當(dāng)年那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相公,冷聲質(zhì)問:“哪里來的帝命?”

    這種時候,自知壽命無幾的天子怎會貿(mào)然讓儲君離開,李璋當(dāng)初對林衛(wèi)隺的那份施恩,所求的就是要他保東宮平穩(wěn)繼位。

    童官正要回答,驛丞忽領(lǐng)著一個滿臉污泥的少年郎進來,身上官袍被荊棘所劃破,卻能一窺他氣質(zhì)非常人。

    “林令公。”待見到男子,刺啦冒著血珠的手背互相握著,拱起舉到與雙目平行,自報姓名家世,不慌不忙的將事情敘來,“我乃東宮的太子舍人魏集,五日前西北軍報剛送至建鄴,太子便接到陛下詔令,令其即刻動身去監(jiān)軍,只是陛下病重,儲君如何能動,太子深知其理,且始終記得林令公離別之言,故太子一直在想辦法見陛下,尋求另外的方法解決突厥戰(zhàn)患,可陛下不愿見,并接連幾次派人催促,太子極力拖到第二日,但宮內(nèi)已漸有太子不聽詔令是見陛下時日無多,又因陛下有廢立之心,所以意圖謀反逼宮,最后實在束手無策,無奈之下,太子只好離開,在動身之前,令我偷偷前來尋林令公要個對策?!?/br>
    林業(yè)綏打量著眼前的魏三郎,當(dāng)年兩家雖議婚不成,他卻也給了個一搏的機會,如今看來確實堪用,來龍去脈皆說得口齒清晰。

    審視的同時,亦將前面那番話悄然消化,最后男子沉聲道:“陛下親口說不見的?”

    魏集搖頭:“侍疾的賢淑妃說的?!庇盅a充一句,“還有...御史中丞也如此說。”

    御史中丞素來與東宮交好,太子原本是半信半疑的,有了此人作證,東宮既擔(dān)憂李毓與昭國鄭氏會趁自己離開時作亂,又擔(dān)憂西北的情況是真的嚴重,所以才需御駕親到,鼓舞士氣,但天子垂危,便只能儲君代勞。

    想到這,魏集目露敬佩:“太子親口說,帝位雖重要,但也絕不能因內(nèi)亂而落得個敗國喪家,使萬民被突厥鐵騎踐踏,外敵當(dāng)前,理應(yīng)以此為首要之責(zé)?!?/br>
    林業(yè)綏抬手撐眉,掃過案上文書,東宮是君子,另一位卻不是,河南道世族叛亂之事多出自那位,君子之道不該向小人行,已過去兩日...他應(yīng)機立斷道:“你立即騎乘日行五百里的驛馬前往隋郡,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太子盡快趕回建鄴,坐穩(wěn)大局。西北戰(zhàn)事,待我今日處理完汝陽事務(wù),明日便快馬過去代為接管,讓太子不必擔(dān)憂。”

    魏集拱手退去。

    握拳抵嘴咳出兩聲后,林業(yè)綏伸手從容的收起這些關(guān)于叛亂的文書,凝聲問另一人:“那些世族還在鬧?”

    驛丞搖頭又點頭:“國喪在前,已消停許多,不敢大鬧,但只怕在太子繼位前夕會想辦法起事?!?/br>
    林業(yè)綏拿起文書,走到炭盆前,稍彎腰,剛松手,一團火即刻竄起,他望著火舌逐漸變?yōu)榛覡a,不冷不淡的說道:“不必再顧及什么,他們?nèi)舾音[,直接出兵鎮(zhèn)壓,死些他們的人也無妨?!?/br>
    西北戰(zhàn)火起,還趕上國喪,名聲于此刻已無用,這位新帝注定不能做世俗眼中那個如圣人般的仁君,李璋所愿也終究實現(xiàn)不了。

    驛丞都是由軍中之人擔(dān)任,館驛內(nèi)有驛兵,皆是平息內(nèi)亂或押送追捕犯人之用,如今馬嵬驛的這位正是從征虜將軍麾下出來的,行事自有軍中果敢風(fēng)范,當(dāng)即便道:“我這就去聯(lián)合汝陽守軍調(diào)兵?!?/br>
    林業(yè)綏瞥了眼窗外:“等哭完喪也不遲?!?/br>
    *

    翌日卯時,男子攜家仆跨騎日行三百里的驛馬從汝陽郡趕至隋郡,中途短眠兩個時辰,在敦煌驛換乘日行五百里的快馬,最終于廿八趕到。

    翻身下馬后,徑直去了王桓的幄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