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仆婦已差不多快到跟前，急切喊了聲“大奶奶”。

    果然是周mama。

    寶因落下要抬起的右足，熱絡(luò)一句：“倒是許久沒見mama了。”

    周mama話還沒回，便開始唉聲嘆氣。

    知她是有事要與自己說，大概也是關(guān)于林妙意的，寶因想起女子說話時的神情語氣，活像是過來人。

    忖量片刻，當下就笑著揶揄道：“mama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在陸府怎么的了?！?/br>
    周mama也不遮掩，看到周遭沒什么人后，壓著聲音，一股惱的都倒騰了出來：“這幾日，陸家那位姑氏一直在糾娘子的錯處，總之便是處處不滿意，埋怨是我們娘子帶壞了陸六郎，身為妻子不知規(guī)勸，使得她兒子更不上進，整日只知道書法，今早去請安，又開始說成婚一年都還沒懷上，就連今日回來瞧瞧自個兒小妹，都是答應(yīng)要在大奶奶您跟前提提那陸六郎升遷的事才準允的?！?/br>
    她知道那個娘子的性子，這些話是斷然不會主動說的，可要不說，在那邊的日子豈不更難過，親嫂子跟前還護什么面子，但怎么都說不通，便只能使些法子，她自個兒親口來說了。

    寶因再回到里間時，王氏等人恰巧就在說懷身子的事。

    林妙意垂著頭，憂心已刻在臉上：“尋醫(yī)拿過藥，但都沒什么用，實在懷不上，我想著給六郎納個妾室?！?/br>
    袁慈航給出了個主意：“實在不行，去天臺觀問問，吃些丹藥，我娘家嫂子就是吃了丹藥懷上我侄兒的?！?/br>
    東一句西一句的，這個話頭也就過去了。

    一直到離開，林妙意都沒有與自己長嫂說她姑氏交代的事。

    *

    林業(yè)綏申末下值回府后，與寶因酉時用過晚食，各自漱口沐浴后，便分別忙著自己的事。

    伏在幾上描花樣子的寶因想起周mama白日里的那番話，林妙意那副模樣，躊躇許久，不忍開口道：“三姐的夫君如今還是在原來的太常寺任職？”

    擦干頭發(fā)，林業(yè)綏隨手拿了本經(jīng)書，走去榻幾另一側(cè)坐下，語氣淡然：“戶部本來有空缺，負責此事的人知他是我妹婿，想把此職給他來討好我，但這個陸六郎親自給拒了。”

    既如此，寶因便也沒再說什么了。

    感到燭光愈發(fā)昏暗，她擱下筆，下榻添了燈油，又將燈絨挑起，發(fā)覺男子自回來便沉默著，少有主動開口的時候。

    她帶著安慰意味的伸手去撫他的眉眼，輕言細語：“可是為了昭德太子的事?！?/br>
    林業(yè)綏輕嗯一聲，而后抓過女子的手，輕輕揉捏著指腹上的rou，面上仍目不斜視的看著書。

    要查這事，必定瞞不了多久，月余前他便告知過女子，只怕世族其他人也早有察覺。

    寶因只當他太累，以此來舒緩，又用另一只手去摸著男子的耳廓，當下詫異：“原來懷疑的幾個都不是？”

    林業(yè)綏搖頭，手上未止：“這兩月來調(diào)查一番，已基本可排除?！?/br>
    宗正始終都擁護嫡長子繼承，甚至縱容這位太子私下信佛，即使當年昭德太子要寵佛滅道，也是因為世族本要借此來廢東宮，他們這才匆忙選了位于律法上有瑕的富商出來，目的就是要保住昭德太子，既要保，又何必殺。

    宗正.寺今日擁護的也照樣是嫡長子李乙，曾對皇帝偏袒七大王的行為多有嗤鼻，并經(jīng)常搬出族規(guī)來說教。

    “只剩世族?！彼?，“可線索太零散，始終難以串連?！?/br>
    一場重病，使得天子如此著急想要查清此事，這是覺得壽命無幾，不愿帶著去黃泉，且自他父親死后，關(guān)乎昭德太子的一切便已定論，朝中無人敢提，何必還要再自找麻煩。

    王廉公掌握權(quán)柄數(shù)十載，那日又怎會聽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卻依舊裝作不知，過于急切的想要他相信是天子所為。

    太原王氏當年究竟參與了多少，皇帝提前詔人回來就像是只等著清算。

    恰在此時，乳母抱著哭鬧的慧哥兒來了，寶因不得已，只能先舍下男子，將手抽離，幾步走到門口后，挑簾出去，站在外間輕聲哄了好一會兒，等孩子安靜下來，腦中也忽然閃過一個人影。

    寶因急忙回到里間，說道：“聽說五公主兒時在宮中發(fā)生了些不大好的事才修道尋清凈的，或可由此探查一番?！?/br>
    她那時尚在閨中，與范氏去赴宴時，記得曾聽鄭家婦說過此事，雖說得隱晦，但也不難聽懂，賢淑妃心中始終都認為五公主是瞧見或聽見了自己父親殺害昭德太子的事，所以才一直怨恨著皇宮和這個父親，始終不肯回到她們身邊。

    賢淑妃時常以此來埋怨皇帝。

    林業(yè)綏默想幾瞬，眸光漸凌厲，李月當年隨尚是四大王的皇帝入宮所赴的正是端陽宴。

    抬頭發(fā)現(xiàn)女子打起哈欠來，他起身把睡著的林真愨抱過來，讓她先上臥床，然后走去外間將人交給乳母帶回小兒房。

    再進里間來時，女子已在床上，把兩床衾被都給鋪開了，他將身上所披的外衣放去東墻的橫桿后，徐步至床邊：“明日旬休，我需去四川一趟。”

    寶因掀開自己的那床，邊摘珥璫，邊看向踩著腳踏上來的男子：“要去幾日?！?/br>
    她知道五公主便是在四川青城山度過了人世最后一段日子，倘會留下些什么，也必是在那里。

    “還不知道?！绷謽I(yè)綏躺下后，伸手把正要躺下的女子攬入懷中抱著，聲音低沉道，“要不幼福隨我一起去？”

    寶因稍楞，以為男子是要掩人耳目，隨即點頭。

    第113章 服丹

    次日卯時, 寶因?qū)⒏械拇笮∈聞?wù)交給袁慈航代管后，便隨著林業(yè)綏啟程去了四川一帶。

    坐馬車數(shù)日，又乘船五六日，終抵達青城山。

    當?shù)乜な匾惨烟崆敖拥剿饺宋臅? 領(lǐng)了武吏等候在山腳下。

    車駕停下, 一男一女先后下車。

    縱然郡守早已在心里做好準備, 可甫一看到建鄴來的高官, 還是不免激動，立即走上前, 竟行了稽首禮：“林仆射?！?/br>
    林業(yè)綏長身玉立，緩垂下眸子, 掃了一眼后, 眉目半斂又舒展開, 徑直抬腳走過這人。

    戴著幃帽站在一旁的寶因也有些被驚到，如此隆重的拜禮，向來只用在臣拜君、子拜父、拜祖拜廟中。

    童官注意到男子的神色, 趕緊上前去扶起。

    郡守也急忙拍掉下裳的泥土, 跟在后面說道：“這些人都是官署中有些功夫的, 做衛(wèi)戍之用有余?！?/br>
    林業(yè)綏頷首，語調(diào)極淡：“守在道觀外即可。”

    寶因微微擰眉。

    林業(yè)綏察覺到女子的擔憂, 攏過她的手, 私語道：“我此行出來，便是再也遮掩不住調(diào)查昭德太子之事，小心為上?！?/br>
    一行人拾階往上時, 隨著男子走在前頭的寶因, 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 越往上走, 這聲便越發(fā)大起來，不再是和風細雨般，而是飛流直下的豪邁，到了半山腰，居高望下去，竟是一條蜿蜒群山間的江河。

    翻涌的江聲滾地而來。

    她自出生便都是待在建鄴，從謝府到林府，輾轉(zhuǎn)于高門所遞的邀貼中，從未見過書上的清江自峽谷出是如此鮮活，此刻不由生了癡呆，猶如看著謝晉渠隨著張衣樸出遠門的那次。

    林業(yè)綏見女子在側(cè)首看山水，便等在原地，瞥見紗外所綴的珠簾兩股交纏時，伸手慢條斯理的給捋順，每一下都帶著對眼前之人的眷愛。

    不一會兒，寶因從癡中回神，再步行四十丈，他們便到了觀門外，一陣風襲來，吹起幃帽所墜的白紗。

    她抬手，輕輕壓下。

    林業(yè)綏兩指輕揉著掌中玉手，溫潤道：“幼福雖不知隋郡的風，卻可知青城山的風是何樣?！?/br>
    寶因有些楞神，倏忽想及他們途中所乘的船，按照原定計劃本是只需走陸路的，但走水路所經(jīng)過的郡縣要多些。

    只是還沒來得及問一句，清都觀的監(jiān)觀便出來了，右手持左手大拇指，行著拱手禮，眼睛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密密麻麻的人，還有官吏以及本郡郡守：“不知善信所來何事?！?/br>
    林業(yè)綏漫不經(jīng)心的扯下腰間的魚袋，嗓音清幽：“陛下疑心懷安真人之死，遣我前來探查。”

    五公主曾在此修行，接待過皇室中人，監(jiān)觀自然立即認出這是三品以上的金飾魚袋，當下便避讓過一邊，迎人入觀，心里也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把所有可能都想了個遍，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見要進觀去，寶因不動聲色的將手抽出，悄然往后退了兩小步。

    手中柔軟不見，林業(yè)綏眉頭微攏，淡淡瞥了眼，最后顧及到有一眾人站在這里，壓下那股漸漸發(fā)酵的躁意，抬腳邁過門檻。

    武吏守在觀門前，郡守也跟著進去了。

    寶因手掌也垂落在身側(cè)，松松握著塊裥裙的布料，使鞋履得以露出，而后上石階，步履緩慢的走在觀中，只見地上爬滿青苔，還有一池蓮花。

    各殿與靜室皆是歷經(jīng)歲月的古樸，的確是個清修的好去處。

    看到男子已進去，監(jiān)觀吩咐名女冠陪著寶因，隨后匆忙去說道：“真人乃入定羽化，這是我們觀中師兄弟親眼所見，當年本觀更是被張?zhí)厥沟娜耸刂恢偌乙蚝我尚??！?/br>
    穿過廊廡，林業(yè)綏站在三清殿門口，聽到女冠的話，眸光始終沒有絲毫的波動，不過是個托辭罷了。

    他不冷不淡道：“羽化之前可有何異樣?！?/br>
    監(jiān)觀張口就來：“并無異樣?！闭f完才仔細想了想，添話道，“若一定要說有，大概便是羽化的三日之前，真人命身邊的小女冠謄抄了幾首詩文，囑咐師叔等她羽化后，燒掉生前所有的吃穿用物，不準讓從建鄴來的人碰，更不能帶回宮去，以免弄、弄臟了她難得的干凈，倘陛下和賢淑妃一定要些她的東西，便送那封信回建鄴去?！?/br>
    弄臟二字，她說得磕磕巴巴，生怕因此被定了個妄議皇家的罪名。

    林業(yè)綏捻搓著指腹，轉(zhuǎn)過身，背對殿中三清像，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女子身上：“抄的哪首詩?！?/br>
    九載之前，監(jiān)觀還是觀中修行的女冠，跟隨其師父接待過張衣樸，緊接著處理了懷安的事，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最不好相處的小師叔原是皇室的五公主，故對其中細節(jié)更是銘記，說得也是斬釘截鐵：“白樂天的《讀史五首》，還有一副真人的真跡掛于她生前所居的袇房內(nèi)?！?/br>
    簡單問了兩句后，林業(yè)綏忽皺眉，語氣難測：“我近日會暫居在山腰的另一處道觀中，還需監(jiān)觀配合些日子，郡守亦不必跟著，我此行并非是人人皆知的公務(wù)?！?/br>
    郡守想著或是天子私下所交代的事，不宜宣揚，拱手作揖一番，下山回去了。

    監(jiān)觀也施道禮，稱是。

    他們剛離開，男子便幾步下階，走向快踩到青苔的妻子，溫涼的掌心握住其腕，把人帶回自己眼前，再順勢重新扣住其指：“走吧?！?/br>
    寶因摘下幃帽，偏頭看向他身后：“都已問完了？”

    林業(yè)綏帶著女子一步步離開這，聲音又恢復(fù)原先的平淡：“什么都沒留下，唯一可知的便是死前將白樂天的《讀史五首》送到了長生殿?！?/br>
    寶因聞言，不由垂眼，默誦起這首組詩，所吟之典不下十個，有楚懷王流放屈原，荒yin國政，漢文帝疑心貶謫賈誼，所流露之意皆是含沙射人影，巧言構(gòu)人罪。

    難不成昭德太子也因jian佞巧言而陷入過困境。

    可當時的天子還不是如今這位。

    苦想不到時，他們不知不覺中已步行百丈，攜帶著奴仆的二人來到了半山腰的廟觀。

    吃過齋食，暮色開始從四面往中間合起，而入了夜的青城山，只覺寒意刺骨，比建鄴更甚。

    濯洗過頭發(fā)的寶因坐在炭盆邊，連發(fā)也顧不上絞干，雙手置在火上烘著，寢衣之外還添了件夾棉的交領(lǐng)舊襖。

    玉藻凈面回來，呼著冷氣，使勁裹著身上的衣物，正要進去為女子守夜時，旁邊居室的門有了響動。

    她急忙低下頭退讓。

    注意到門口的動靜，寶因抬目過去，瞧見披衣散發(fā)的男子，輕笑一聲：“爺不睡，怎么來我這兒了？”

    到底是在道觀中，他們二人便分開來睡了。

    瞥到女子的烏發(fā)還濕漉著，林業(yè)綏順手拿了巾帕，走過去給女子絞著發(fā)，聲音帶著詰問，其中情緒更是難明：“白日里為何要離開我身邊?！?/br>
    聽到這話，寶因蹙起眉，似是已不記得男子所說之事。

    得不到回應(yīng)，林業(yè)綏垂下的黑眸愈發(fā)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