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下來，江柳青笑了一下，把塑料袋遞給我，說，“蘇老師怎么天天晚上買酒？”

    我說，“你怎么天天送外賣間隙看書？”

    江柳青聰明地繞開了問題的真正核心，他說，“因為沒法看電子書。送外賣眼睛吹風吹久了，看電子屏受不了?！?/br>
    說完這話他自己也笑了。我深深地看著他，大概在騎手小哥群體中，他也是個異類，大家每天奔忙于討生活，沒什么人愿意跟他聊聊讀書、人生、命運這種形而上的東西。

    于是我拆開塑料袋，遞給他一瓶啤酒。林德曼的櫻桃啤酒，是我最喜歡的口味。他看了看我，于是我說，“來吧，本來是要跟同事一起喝的，結果他提前走了，就當陪我了?！?/br>
    然后我們坐在辦公樓下的臺階上，一人拎一瓶啤酒，就著八月底最后一絲暑氣，慢慢將一天的最后二十分鐘咽下。

    聊聊讀書，聊聊他正在讀的這本書的作家，聊聊他走街串巷看到的這座城市，以及行走其中的人和他們的生活。一點點酒精點燃了江柳青的談興，最后他轉著瓶子說，“你不會只喝水果味精釀吧？等有機會啊，蘇老師我一定要請你喝迷失海岸那款香草拿鐵?！?/br>
    于是我抓住機會問，“when？”

    他驀地住了口。借著背后大廳的燈光，我們對視。江柳青的眼睛格外黑，里面盛著滿滿的疲憊，以及難言的情緒。他啞了許久，然后噗嗤一笑，吐出個長長的，不知是有點尷尬，還是有點感慨的“哎——”

    “我覺得你不會干騎手太久的?！蔽艺f，“確切地說，我覺得你不太像是外賣騎手，就你這讀書審美，你這談吐，當培訓老師、做業(yè)務、賣保險，干啥不行呢？為什么就當了外賣騎手呢？——沒有說騎手不好的意思啊，就是，顯然騎手是格外辛苦的行業(yè)，而你并不是沒得選?！?/br>
    很多時候，談話只需要一個打開的契機，在這個夏夜，冰爽的啤酒將他身上那層厚重的殼敲開一道細細的縫隙，江柳青手指摳著啤酒瓶上的商標紙，輕描淡寫地說：“這有什么，失業(yè)幾次，自然就沒得選了?！?/br>
    “嗯？”

    “人生就是這樣嘛，有時候踩了坑，跌倒了爬起來就是。有時候坑踩得時機不對，跌倒就很難爬起來?！苯嗄樕系箾]什么自怨自艾之色，更多的是自嘲，“你知道嗎蘇老師，我以前，是做投資咨詢行業(yè)的呢。當時我以為自己是攀登上了人生一個小高峰，但人在峰頂時摔倒，那就是一個跟頭接著一個跟頭，一路下坡就出溜下去了?！?/br>
    第22章

    13.

    我把打探來的消息告訴了秦溯，秦老板高興得一蹦三尺高。連聲說這有什么難的，我有錢，他有本事，讓他來我這兒干不就行了。正好我也想把“螢間”的品牌做起來，是搞連鎖還是加盟還沒想好。他之前做咨詢，這不正好是跟我的需求對口嘛！

    江柳青在當騎手之前的最后一份工作，的確是咨詢行業(yè)。但這跟他所學其實并不對口。那夜，對上我疑惑的目光，江柳青無所謂地自嘲一笑道：“人嘛，在你往上走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br>
    江柳青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外企公司，并憑借著出色的成績，在兩三年內(nèi)就當上了項目主管。

    彼時他春風得意，大好前程在他面前徐徐展開，只等他來繪制美好藍圖。然而就在這時，公司對戰(zhàn)略目標有了一些調(diào)整，于是就安排他去開拓新領域。江柳青沒多想，接受了這個安排。

    ——這其實也不難理解，外企嘛，福利優(yōu)厚，制度完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升到一定級別就會遭遇職場天花板。對于江柳青這種正逢乘風破浪的新人王而言，早一點確立自己的山頭，或許是打破天花板的最好機會。

    然而人生的詭譎之處就在于，永遠是形勢比人強。那幾年民企崛起，光芒蓋過了外企，江柳青的拓荒任務推進得并不太順利——本來這也沒什么——然而又恰逢他所在的公司戰(zhàn)略性收縮，于是他這條不掙錢的業(yè)務線，就被直接砍掉了。

    好在他年輕，又在老牌知名外企干過，渴求人才的民企搶著要他，于是江柳青順利跳槽到同行業(yè)的民企中。但很快地，就被公司過度的狼性和野蠻競爭給震驚到了。

    “今天沒單，明天沒飯”“你停下腳步的時候，競爭對手都在快馬加鞭”……放眼整個公司，每一個項目都充斥著這樣的slogan，而比slogan更瘋狂的是，企業(yè)執(zhí)行嚴苛的末位淘汰制，只要連續(xù)兩個季度墊底，就得卷鋪蓋走人。

    “我篤信想要做成一件事，是要堅持長期主義的，怎么能用半年時間就判斷一個項目到底成還是不成呢？”江柳青喝了一口酒，跟我說道。

    他自信自己接受過制度完備的外企熏陶，兼著一些尚未被社會毒打掉的書生意氣，洋洋灑灑寫了一篇萬字長文，細數(shù)公司制度建設和改進方向，發(fā)在了公司內(nèi)網(wǎng)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迎接他的不是老板的垂詢，而是同事的揶揄與笑話。

    直屬領導干脆就在會上說，我們不需要眼高手低的所謂“人才”，需要的是敢開疆拓土的勇士。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在這兒應該是待不下去了。

    “然后，我那個項目組的一個前輩要跳槽——徹底地轉行業(yè)。”江柳青說，“他在跳槽前找我，想帶我一起走?！?/br>
    于是江柳青就跟著那位前輩，前后腳遞交了辭呈，一腳踏入光鮮亮麗的c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