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zhàn)亂伊始，她確實驚慌失措，擔(dān)憂命不久矣。然當(dāng)她走過?每寸無辜百姓枉死的路，她便叫一個念頭強撐著，死也不肯做個懦夫。從前父親總道見過?血的刀才配叫刀，那時宋錦安未能完全明白，可現(xiàn)下，她約是懂了。這條曾叫她譽為晉升路的南部之旅，卻是多少人?的噩夢。每當(dāng)她想?起?今兒慘狀，便會因借戰(zhàn)爭而成長這一自私欲念而羞愧難當(dāng)。

    宋錦安想?留在這，再不是為著明晃晃的籌碼軍功，而是真切想?看?阿三打完那批弓弩和新的投石器。

    少女抿緊唇的臉上?罩著毅然，染著血氣的臉稍褪去?幾分嬌艷。謝硯書指尖緊緊，沒有多問一句沉默垂下眼。

    洞xue內(nèi)濕氣重，焉黃的枯草染上?露，偶有螢火蟲竄過?，點點微亮盤旋于?二?人?間，不住轉(zhuǎn)悠。

    “你——”

    外頭侍衛(wèi)的呼叫聲打斷謝硯書的話。宋錦安顧不得?旁的，忙站起?身，穩(wěn)住因疲憊而搖晃的身形。

    火把漸進，整齊的步伐愈發(fā)響徹。宋錦安聽著熟悉的聲音不由得?前進幾步，心?頭微喜著徑自繞過?謝硯書，在手將要?撥開枯草的那剎，她聞得?謝硯書道，“阿錦——”

    宋錦安的步伐堪堪頓住。

    身后人?的音稍顫，暈著點期冀。

    “倘使那日，你沒有早產(chǎn)，我剿滅叛軍歸來后能順當(dāng)陪著你生產(chǎn)。我們，會不會——”

    ——會不會能也補齊遺憾做回白頭偕老的夫妻。

    ——會不會也不至步步行錯至此。

    ——會不會，不再只落得?個不復(fù)見的局。

    兀的，這道音頓住。

    綽綽光影里，謝硯書喉頭燙得?厲害，將那半截話吞刀子似的一字字吞回去?。他垂下眸，些?許露氣斑駁于?他睫羽，似斷了翅的枯葉。他極慢道，“沒甚么??！?/br>
    宋錦安重新?lián)荛_枯草，露出不遠處的士兵，還有為首的于?倩倩。

    在等著對面走近的那片刻，宋錦安揚首看?眼天幕間孤零零的星，“謝硯書?！?/br>
    “甚——”

    “不會?！?/br>
    說罷，宋錦安大步邁出，迎上?于?倩倩關(guān)切的眼。

    謝硯書牟然覺極寒，明是五月翻過?立夏，怎夜半難捱于?此。

    于?倩倩忙脫下外衫蓋在宋錦安的身上?，不住擔(dān)憂，“聽人?說了，你逞威風(fēng)可不得?了，不趕忙跑還去?找武器?！?/br>
    “軍營如何？”宋錦安止住對方的絮叨，眸露急切。

    見石

    “多虧你那批連弩, 保住了糧倉?！?/br>
    聞言，宋錦安總算松口氣，身頭又痛又冷的才有些熱氣。

    “謝大人怎同你撞見？他本不該安逸待著縣衙中的么？”于倩倩訝異看著懷抱女童滿身血污的謝硯書, 驚呼發(fā)問。

    宋錦安笑道, “碰巧罷了。”

    “也是，你們倆想也扯不去一塊兒?！?/br>
    說著，于倩倩招呼著士兵抱走?女童，趕忙送負(fù)傷的宋錦安和謝硯書回去。

    路上隨地可見傷亡，不少傷痕累累的人執(zhí)拗地不愿走?，仍要在尋著家人的下落。宋錦安看了會兒便覺心頭郁郁，不忍再看。

    于倩倩瞧出她的哀思, 喃喃，“燕京太?平, 你是該不習(xí)慣的，然?我在這多載，已是麻木?！?/br>
    宋錦安沒吱聲，那?挫敗敲打她一下下，總叫她難閉眼。

    軍營出了大亂, 先前的住處自然?住不得，宋錦安正巧也得去鍛造坊監(jiān)工, 便同于倩倩一同搬去薛大人府邸支起?個小屋子。南部也不是頭遭遇突襲，最初忙亂后?在薛大人指揮下漸恢復(fù)些生機。躺足兩日的宋錦安說甚么也不肯再休養(yǎng), 穿著麻布衫就要往鍛造坊探看。

    幸而鍛造坊地偏, 沒叫倭寇搗毀, 里?頭師傅也都在。

    副將頭上纏著紗布, 感激朝宋錦安快走?幾步，“多虧宋五姑娘的連弩, 否則我們真撐不到李將軍支援?！?/br>
    “是，宋五姑娘，你當(dāng)真是頂頂好手??！”

    “難怪年紀(jì)輕輕能有?本事進來！”

    宋錦安含笑受著眾人吹捧，眉眼彎彎。這還是她頭一遭，不需借宋家的光而叫如此多人圍擁。

    “宋五，你來得正好，快去再做些連弩，師傅們都忙翻天了！”

    阿武急忙催促著宋錦安跟上他。宋錦安明白前兒的戰(zhàn)事未了熄，接下來該是死守的關(guān)鍵時?刻，也打起?精神應(yīng)對?。

    所有?鍛造臺都燒起?火堆，進門熱浪燒得人臉疼。饒是阿武也覺不舒坦，扭頭卻看宋錦安神情自若，完全不像個只懂畫圖的生手。

    阿三眼尖看著宋錦安，招呼著一幫大老?爺們歉意深鞠，唰唰一排煞是威風(fēng)。

    “是我等之前為難宋五姑娘了，您是個真有?本事的?！?/br>
    宋錦安拖住為首阿三，眼神定定，“是我要謝你，愿意相信我?！?/br>
    一排大漢紅著臉，未想到宋錦安全然?不記仇，那?僅剩的點別扭也一掃而空。敵襲在即，老?師傅們不需要阿武催促，自發(fā)找準(zhǔn)活，手臂晃得飛快。

    宋錦安思慮片刻，攔住阿三要落下的錘，“昨兒我細(xì)想后?，這里?得改一個，方便士兵們上箭矢。”

    “好。”

    老?六扭頭看宋錦安身干凈衣裙叫石灰濺到不由得心疼，“您直接吩咐就是，何必親自來一趟？”

    “親眼見到才知如何打?！?/br>
    “當(dāng)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曾想這次來燕京的都是好官。只可惜，謝大人今夜便要回去?！卑⑽溟L嘆口氣，轉(zhuǎn)身重新抓起?木片削起?來。

    阿三訝異望向宋錦安，“謝大人要走?？”

    “我并不太?清楚?！彼五\安淡淡一笑。

    見狀，兩人也未在謝硯書身上多聊。

    宋錦安監(jiān)工了下一午，待放飯的時?辰猶豫坐到阿三身側(cè)，沉吟道，“你可見過砲？”

    “姑娘是想……”

    “砲仍要借助拍車的力，未能發(fā)揮出火藥全部的威力。我曾設(shè)計出個以竹筒裝束的突□□，不知可否將其演變?yōu)榕?？?/br>
    “這可太?為難我。”阿三面露糾結(jié)。

    宋錦安拍拍阿三的肩，“現(xiàn)下先造戰(zhàn)事吃緊的，他日有?空，還請您替我試一試?！?/br>
    “那?自然?。”阿三咧著嘴一笑，復(fù)抬頭看眼似要沉的天，喃喃，“希望這幾日倭寇不會再來。”

    宋錦安手微緊，也不由得抿緊唇，直直看著遠方天際，那?頭同倭寇據(jù)點交接。

    天幕垂垂，半輪紅日半退山頭，斜陽倒掛城墻。

    煙灰里?，一馬夫揚鞭。

    “大人，杜家頻頻逼您，如今抓住這個機會要您表態(tài)，委實過分?！?/br>
    謝硯書未吭聲，只卷起?那?燕帝親下的旨意。

    離開不足幾月，燕京就叫杜家攪得雞犬不寧，皇后?向來容忍退讓，燕帝卻無法坐視不管。蘇大人雖是?；逝?，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明面上最無所軟肋能同杜家斗的，還是謝硯書這柄刀。故燕帝不顧謝硯書的抉擇，強硬要他回京。

    思及燕帝和杜家的態(tài)度，謝硯書飛快吩咐，“在柳州同風(fēng)影交接，叫他抹去我們改道的消息?！?/br>
    “是?！?/br>
    忽，謝硯書聽聞外頭吵嚷，稍側(cè)耳。

    是個小侍衛(wèi)傳達著前方的訊息，大抵是些倭寇又頻頻sao擾，恐近兒再來突襲，也不知休養(yǎng)幾日的南部能否順利挨過這一遭。

    謝硯書猛掀簾看眼連綿山巒，“回去?！?/br>
    “大人——”清然?錯愕站起?，面露失態(tài)，“是燕帝親下的命令，您若不回，便是抗旨不遵，便是死罪?。　?/br>
    謝硯書語氣漸寒，字字淬冰，“回去。”

    “大人！您何必如此，阿錦小姐上回是叫人打個措手不及。如今她受薛大人保護，又日日待在鍛造坊，有?何危險，便是南部淪陷也能緊著她逃離。況大人原就打算回京鉗制完杜家后?再回南部，數(shù)月而已，南部焉能變天？”清然?話帶懇求，他堅決攔住門，不再退讓分毫。

    狹窄車輿內(nèi)，謝硯書抬手，一寸寸拉下清然?的手，躍身下車。

    “大人——”清然?驚呼，卻只得看見謝硯書解開車輿前一匹駿馬。緊接著，謝硯書跨上馬，頭也不回朝南部奔去。

    路上一地石沫四濺，迷得清然?眼眶酸楚。他眼睜睜瞧見塵灰欺雪，那?素身無桎梏的鶴拴上困頓枷鎖，似再難展翅向北。

    戰(zhàn)區(qū)殘垣斷壁，數(shù)人忙著加快動作搭出供士兵們休息的軍帳。一匹棗紅色戰(zhàn)馬飛馳而過，長長戰(zhàn)披飛揚，卷著呼嘯殘沙。

    他高舉軍旗急喝道，“前方加急，速速備戰(zhàn)！”

    隨軍旗搖曳，宋錦安提起?筆，飛快劃去才定下的投石器規(guī)格，“時?間緊迫，先按你們熟悉的規(guī)格來。”

    “宋五姑娘，人手不夠。”阿武面露難色。

    宋錦安握緊拳，四下一望，各個師傅都加班加點。然?此番倭寇來勢洶洶，不叫他們喘氣。

    “哪有?我能幫忙的，讓我來?！?/br>
    向來嬌花般的少女挽起?衣袖，露出的光潔白腕卻叫人生不起?定點旖旎心思，只敬畏目送宋錦安咬牙扛起?鐵材，朝爐邊去。

    “我等也不能閑著，算我一個。”于倩倩拍拍宋錦安的肩，利落挽起?墨發(fā)。

    王君麗發(fā)笑，“你莫將人東西弄壞?！?/br>
    “滾?！庇谫毁缓唵瘟巳?斜刺王君麗眼，直叫王君麗笑容凝固。

    鍛造坊師傅不敢再做抱怨，高高掄起?錘頭，猛然?飛射出鐵花。

    “宋五姑娘，因倭寇來襲，通往外頭的路都堵死，這段時?日只得委屈爾等宿在鍛造坊，平時?物資交接會派人來做。”

    聞言，宋錦安頷首，“應(yīng)當(dāng)?shù)?，不知是誰同我們交接，省得日后?認(rèn)錯。”

    “是這位——”

    隨副將的話，鍛造坊小窗邊露出個蓋著厚重帷帽的人，簡單黑衣將他藏得嚴(yán)實連腰身都分明不出，只辨認(rèn)出身量高大。

    宋錦安快步走?進，隔著面墻，“您是——”

    “是薛大人那?邊派來的人，是個啞巴。”副將歉意看眼宋錦安，“不過宋五姑娘不必憂心他會誤事，人機靈得很。”

    “自不會嫌棄?！彼五\安忙擺手，復(fù)看眼黑漆漆的人，“那?我該如何喚你？”

    “叫他見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