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她反而安定下來，將眼底即將要涌出來的淚意憋回去，問：“那么裴侍從今日就同本宮交個底，裴侍從如今究竟是誰的人？”

    清冷疏離的男人神色淡淡，“裴季澤是誰的人，要取決于殿下如何做?！?/br>
    她沉吟片刻，問“何意？”

    他緩道：“裴季澤希望殿下能同我一起前往江南，屆時，殿下自會知曉微臣是誰的人?！?/br>
    這是在威脅她。

    她凝望著眼前的男人，道：“有時，我實(shí)在想不通，裴御史究竟意欲何為，為何死拉著我不放?！?/br>
    眼尾洇出一抹薄紅的男人，抬起眼睫望著她，“若是我說我對殿下舊情難忘，殿下，信嗎？”

    她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臉輕蔑地瞥他一眼。

    早知她會如此的男人緩緩道：“看來微臣這回?zé)o論如何都哄不了殿下。既如此，微臣也不怕告訴殿下，微臣如今投靠圣人，很快地此事就會傳開，到時微臣去江南后必定苦難重重，是以微臣需要殿下的助力?！?/br>
    聽了這話反而心里踏實(shí)的謝柔嘉道：“裴御史說的話本宮會考慮?！毖粤T要走，可他卻不肯松手。

    她一臉不耐，“裴御史可還有話說?”

    “下江南的行裝已經(jīng)打點(diǎn)好?！泵寄咳粞┑哪腥送?，喉結(jié)微微滾動，“微臣給殿下三日的時日考慮，希望在此期間，殿下莫要再做一些微臣失了顏面之事?！?/br>
    謝柔嘉正要說話，突然屏風(fēng)后傳來響動。

    她盯著屏風(fēng)瞧了片刻，輕“呵”一聲，頷首答應(yīng)下來，自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

    直到那抹高挑纖弱的緋紅身影消失在院中，躲在屏風(fēng)后的人這才走出來，“嘖嘖”兩聲，“她竟恨你至此，就算你將她哄到江南去，以她的脾性也絕不會與你重修舊好?！?/br>
    裴季澤并未多言，給兩人添了些熱茶，端起面前的茶盞。

    可是他潔白的指骨抖得實(shí)在厲害，新添的熱茶灑在手背上，燙紅了潔白的手背。

    像是渾然未覺的男人抿了一口熱茶，緩緩開口，“我知曉她恨我，可我還是想要試一試。”

    許鳳洲輕輕嘆了一口氣，“真不考慮同她說？”

    “此事事關(guān)重大，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綁在上頭，”這會兒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男人神色淡然，“如今圣人盯她盯得很緊，她越是不知曉內(nèi)情，這場戲演得就越真，咱們的勝算才更大。”

    許鳳洲知曉他說的是實(shí)話。

    若是知曉，無論怎么演，都會露出蛛絲馬跡。

    這事兒太子殿下連太子妃都沒告知，就是擔(dān)心戲不夠真。

    更何況他此次假裝向圣人假意示好，圣人本就半信半疑，早就暗中派人盯著安樂公主與皇后殿下。

    自古以來，但凡涉及到皇位之爭，本就是將命懸在刀尖上，一個不慎，滿門被誅，自然要慎之再慎。

    他們這群人皆是太子黨，而他的meimei是太子妃，若是有朝一日太子不能為儲，那等待許家的只有死路一條。

    而他自己也已經(jīng)著手為自己的妻兒留后路。

    想來太子殿下那邊也已經(jīng)有所準(zhǔn)備。

    可眼前的男人倒也不必把命搭上去。

    許鳳洲道：“其實(shí)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又何必非要趟這潭渾水?！?/br>
    “在她心里，家里人永遠(yuǎn)排在第一位，就連衛(wèi)九郎都比我——”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接著道：“就算是我不趟這趟渾水，她也必定要趟。我是她的夫君，自然不會冷眼旁觀。”言罷，抬起眼睫望著他，“你不必拿話試我。若不是圣人與江家，我與她也不會走到這一步，我叔父也不會至今昏迷不醒，你焉知我心中沒有恨?！?/br>
    許鳳洲摸摸鼻子沒有作聲。

    眼前的男人仿佛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什么也瞞不過他，唯獨(dú)在情之一事上堪不透。

    他輕嘆一聲，“也不知你究竟喜歡她什么。她那個人，跟殿下完全相反，簡直與陛下一模一樣的風(fēng)流性子，沒事兒就愛瞎承諾人，害得不知多少人當(dāng)了真，惹了多少風(fēng)流債。衛(wèi)九郎就不說了，那個蕭承則，已經(jīng)知曉是你將他弄去嶺南，恐怕此刻心中恨你入骨！對了，我聽說，前些日子國子監(jiān)里頭有個姓崔的少年，也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安樂公主的壞話，他當(dāng)場跟人打了起來，恐怕，必定是她招惹過的。”

    許鳳洲細(xì)數(shù)著謝柔嘉“種種風(fēng)流的證據(jù)”，末了，道：“這也就罷了，如今她公然地領(lǐng)著一個男人在城中招搖過市，這你就都忍得！””

    眉目似雪的男人不答，輕輕摩挲著腕骨處的紫檀木手串，抬睫望向窗外暗沉沉的天。

    這會兒又飄起細(xì)密的雨絲，冷風(fēng)裹著雨水的濕氣一陣陣地往屋子里刮。

    這個季節(jié)，江南，倒是極好。

    *

    “公主，您沒事兒吧？”

    文鳶望著面前自打從駙馬府里出來后就沉著一張臉的少女，“可是駙馬說了什么不好聽的話？”

    謝柔嘉搖頭，瞥了一眼外頭黑漆漆的雨夜，道：“去靖王府?！?/br>
    兩刻鐘后，馬車在靖王府門口停下。

    車夫去叫門，管家聽說是她，忙親自出來迎人。

    謝柔嘉卻并未進(jìn)去，“阿昭呢？”

    管家瞧著她面色不大好，忙道：“主子去見貴妃，臨走前交代，若是公主來，可在府里頭等?！?/br>
    看來阿昭也已經(jīng)知曉太子哥哥之事。

    謝柔嘉瞧了一眼天色吩咐，“若是他回來，不必同他說我來過?！?/br>
    正要上馬車，文鳶低聲道：“奴婢方才發(fā)現(xiàn)有人鬼鬼祟祟地跟著咱們?！?/br>
    謝柔嘉聞言不動聲色地往后瞧了一眼。

    可是她夜不能視物，也只瞧見濃稠的夜色。

    她以為是裴季澤派人跟著自己，十分地不耐煩，“不管他！”

    文鳶見狀忙攙著她入了馬車，待坐定后，見謝柔嘉面色不大好看，忙倒了一杯熱水遞到她手里，問：“公主既然心里著急，為何不等一等衛(wèi)公子？”

    “阿昭必定已經(jīng)知曉太子哥哥的事兒，恐怕已經(jīng)與江貴妃起沖突，”面色蒼白的少女抿了一口熱茶，待身子暖和些，緩緩開口，“他與江貴妃的關(guān)系本就極差，我若是開口，只會叫他更為難。且此事是江貴妃與江家所為，阿昭又能如何。”

    文鳶輕輕嘆了一口氣。

    衛(wèi)公子為躲避江貴妃與圣人都已經(jīng)躲到朔方去了，若是再與貴妃鬧僵，恐怕再不愿回來。

    *

    皇宮。

    未央宮。

    一襲鴉青色翻領(lǐng)袍衫，容貌昳麗的年輕郎君一動不動地站在殿門口，聽著背后燈火通明的宮殿里隱隱約約地傳來女子的飲泣聲，眉頭皺得愈發(fā)緊。

    大約過了半刻鐘的功夫，他大步折返回去。

    原本還坐在榻上抹眼淚的美貌婦人見他回來，忙拿帕子拭干凈雪白的臉頰，哽咽，“阿娘不哭了，阿昭你別惱?！?/br>
    衛(wèi)昭冷眼望著如同菟絲花一樣美貌柔弱的女子，嗓音沙啞，“貴妃已經(jīng)擁有這世上最好的一切，為何還這樣不滿足，非要攪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這一切都阿娘有何關(guān)系！”江貴妃剛拭完的淚珠又順著臉頰滾落，“是他們兩父子斗氣！”

    “真沒有關(guān)系嗎？”衛(wèi)昭逼近一步，“裴溫一事，阿娘敢對天發(fā)誓，與江家，與阿娘半點(diǎn)干系都無？”

    衛(wèi)貴妃見自己的兒子胳膊肘往外拐，愈發(fā)傷心，“阿昭怎不想想，當(dāng)初你大舅舅好好在江南道做御史，若不是裴季澤攛掇著太子殿下，你大舅舅又怎會死？”

    “好好做御史？”衛(wèi)昭冷笑，“江兆林當(dāng)年貪墨江南道的稅收，這也就罷了，竟然膽敢行刺太子 ，本就罪該萬死。若不是太子哥哥顧及著你與他的名聲，江兆林豈會死的那樣便宜！”頓了頓，又道：“當(dāng)年是我將江兆林騙到船上，他的死我有份，不如這樣，阿娘把我也殺了，好拿去給你那娘家哥哥邀功！”

    “阿昭，你莫要這樣同阿娘說話好不好？”江貴妃捉住他的手，“是你太子哥哥他自己做錯事惹惱你父親，與阿娘何干！”

    “他不是我父親，”面色極難看的男子抽回自己的手，“我父親姓衛(wèi)?！?/br>
    江貴妃怔愣住，眼淚不斷地往下流。半晌，她哽咽，“阿娘無論做什么，都是為了你同七郎還有你meimei！”

    “那就更不要做！”衛(wèi)昭冷聲道：“我不需要貴妃為我做任何事！只要我活著的一日，我就為太子哥哥守著朔方！”

    “貴妃若是哪日要了太子哥哥的命，那就是與我為敵，我必定會為他報仇！”

    江貴妃沒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心痛不已，“我是你阿娘，你不幫著我，不幫著你自己的弟弟meimei，為何非要偏幫一個外人！”

    “外人？”衛(wèi)昭愣了一下，嘴角泛起一抹譏諷的笑意，“我只知曉，當(dāng)年所有人都罵我是野種時，只有太子哥哥與她告訴我，我只是阿昭。請問貴妃，當(dāng)時在何處？”不待江貴妃回答，他“啊”了一聲，笑，“貴妃當(dāng)時正與自己的情郎躲在寺廟里干柴烈火，怎會還記得這世上還有我這個野種！”

    江貴妃聞言，面色慘白，跌坐在榻上。

    衛(wèi)昭瞥她一眼，喉結(jié)微微滾動，亦沒有作聲。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殿內(nèi)愈發(fā)地沉悶。

    實(shí)在呆不下去的衛(wèi)昭要走，江貴妃一把捉住他的手，哽咽，“九郎，你要如何才肯原諒阿娘？”

    聽得這句稱呼，衛(wèi)昭微微紅了眼眶。

    他想起父親還活著時，在院子里教他蹴鞠，眼前的女子就坐在廊廡下瞧著，時不時地，喚道：“九郎，你快過來，阿娘給你擦擦汗?！?/br>
    于是阿耶將他抗在肩上，朝廊廡下溫柔若水的女子走去。

    她將手舉得高高的，替他擦完汗，又阿耶擦汗。

    待玩累了，一家子圍著桌子吃糕點(diǎn)。阿耶會講許多許多有意思的故事，時常逗得他與阿娘笑得前仰后合。

    “阿娘為何要變？”就像是這么多年從未長大的男人落下淚來，“阿耶待你不好嗎？你為何不要他？為何要那樣待他？為何寧愿給旁人做妾，都不肯要我同阿耶？”

    “是阿娘錯了，”江貴妃抬手替他抹去眼淚，哽咽，“是阿娘不好，九郎原諒阿娘一回，好不好？”

    衛(wèi)昭望著自己一向糊涂好哄的母親，啞聲道：“別聽江家的。別忘了，當(dāng)初是江家遺棄了你！江氏一族狼子野心，一旦利用你得到權(quán)力地位后，就憑你同七郎，你以為你能善終？”

    江貴妃六神無主，“可是如今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若是七郎做不了儲君，將來太子繼位，他也不會放過我與七郎！”

    “太子哥哥若是要動七郎，你認(rèn)為他還能好好活到現(xiàn)在嗎？”衛(wèi)昭勸，“阿娘，太子哥哥宅心仁厚，只要阿娘不被江家攛掇著做錯事，太子哥哥絕不會動你與七郎他們分毫。更何況七郎根本不想與太子哥哥爭，阿娘莫要再被人蠱惑！””

    “說來說去，你就是為了她，”江貴妃眼神里閃過一抹驚慌，“她已經(jīng)嫁人，你怎還不死心，你明知她是你——”

    “我知曉，”并未注意的男人伸手替自己的母親揩去臉頰上的淚，神色哀傷，“我知曉她這輩子只能是我meimei，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送她出嫁。”

    “若是阿娘真要與江家有所圖謀，那就是真不要我這個兒子了！阿娘若是這回再不要我，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回長安！”言罷，他轉(zhuǎn)身大步向外走去。

    “阿昭，”江貴妃叫住他，“這回不是阿娘做的?！?/br>
    衛(wèi)昭愣了一下，回頭看她。

    “你信阿娘一回。”　江貴妃一臉期待地望著他，“阿娘都聽九郎的話，過兩日阿娘生辰，九郎入宮陪阿娘過生辰，好不好？”

    半晌，衛(wèi)昭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頭也不回地出了宮殿。

    直到目送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宮苑里，江貴妃拿帕子抹干凈臉上的淚，吩咐侍女，“差人送一封信給哥哥，就說我有事要見他?！?/br>
    *

    衛(wèi)昭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很晚。

    管家見到他回來，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