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表露身份回到蓉城總部開始，陳驍就被他父親帶著，抓住每一次機會拜訪川省乃至西南大區(qū)的領導，源川的根在蓉城，每年交給蓉城政府十幾二十個億的稅收，董事長和陳驍兩父子在當?shù)卣賳T面前也有幾分薄面。

    這幾年，他父親因為身體原因逐漸退居二線，身為源川新一任的掌舵人，陳驍需要費心費力打交道的領導已經不限于西南一地了。

    他還要維護源川在首都的人脈關系網——這是他時常要去京市的原因，也是他這兩年計劃將源川總部再次拆分，一部分重心移到京市的合理理由之一。

    楠楠現(xiàn)在說，上頭想在白酒行業(yè)內殺雞儆猴，陳驍沉思之后發(fā)現(xiàn)：不無可能！

    他回國七年了，現(xiàn)在對國內白酒行業(yè)現(xiàn)狀和政府的政策傾向再不似之前那般一無所知。白酒行業(yè)在千禧年之后實在是太過火熱了，吸引了眾多資本加入這個行業(yè)中。

    這其實并不是一件好事。

    資本都是逐利的，資本進入白酒市場，使得這個行業(yè)在短短不到十年內涌現(xiàn)出成百上千的品牌（這還是廣告里能看見的、商超里能買到的，如果要算上小作坊的白酒，品牌數(shù)說上萬個都不夸張）、華國白酒年產量更是節(jié)節(jié)攀升。

    但是眾所周知，華國白酒是蒸餾酒，主要原料是糧食。

    在釀酒原料種植面積有限、產量增長幅度有限的前提下，每年遞增的白酒產量究竟是糧食釀造出來的還是酒精勾兌出來的？

    行業(yè)內的人心知肚明。

    陳驍想到，他最近確實聽到風聲：協(xié)會似乎有配合政府規(guī)范白酒釀造生產秩序的計劃，擬在春糖酒會之后的白酒行業(yè)協(xié)會峰會上探討相關標準。

    陳驍原本以為這主要是針對‘小弱散’白酒企業(yè)的。

    現(xiàn)在想來，整頓小企業(yè)，終究是治標不治本。

    畢竟，那些小品牌的年銷量才多少？他們所有品牌加起來，和叫得出名號的名白酒企業(yè)在全國范圍內的銷量比，也不過是二八開罷了。

    陳驍贊嘆地說：“楠楠，你的所見所思比我更深一些。”

    路楠歪了歪頭：“你，這就被我說服了？”

    不能夠吧，這么容易？

    “并沒有，你剛才所說也僅僅是你個人的猜測而已，不足以作為佐證，我還需要聽更詳盡的分析以及更周全的計劃?！标愹斠詥问炙闪怂梢r衫最上頭的兩顆扣子，右手晃了晃酒杯醒酒，他看著高腳杯中泛起漣漪的紅酒，沖著沙發(fā)那頭的楠楠笑了笑，“所以，還請路總盡力說服我吧，讓我看看我們源川有什么樣的理由支持你‘整頓白酒行業(yè)’的行為?！?/br>
    陳驍認真地看著楠楠，仿佛在說：我，是你面臨的第一關。

    他們兩人都知道，比起源川其他高層、比起白酒行業(yè)其他大佬，陳驍對路楠有著天然的親近和信任?，F(xiàn)在他們最需要的，就是在商談過程中撇除私情，保持冷靜理智客觀的頭腦。

    這對陳驍來說其實有點難。他最欣賞的，就是工作中散發(fā)著無盡魅力的路楠。

    不過，陳驍心想：我會盡量克服的。

    路楠明白陳驍轉變態(tài)度的原因，她就需要對方公事公辦：“好，那么我就講一講我個人的淺薄之見?！?/br>
    “請。”

    路楠昨晚成功說服并且睡服陳驍。

    今天她隨對方一起來到沈家老宅別墅——陳驍原話：“老一輩白酒人的思想會更保守、更頑固一些，我能夠接受你‘壯士斷腕’的想法，并不代表他們也能。不過，只要你能說動我父親，那么其他六大名白酒企業(yè)中至少有一半的董事長能被你拿下?！?/br>
    所以路楠又來了。

    “喝什么茶？”沈董事長客氣地問，“我聽說，小路你喜歡喝普洱，對吧？”

    路楠含笑：“不用麻煩，我和您一樣喝苦蕎茶就好?！?/br>
    “許久未見，小路對白酒行業(yè)的消息倒是一直很靈通。”沈董事長伸手，讓阿姨幫路楠倒茶。

    陳驍擺擺手，讓阿姨去忙別的，他攬過這份活。

    “我畢竟做了五年白酒人，對它還是有感情的?！贝_切地說，是十年啊，怎么可能情誼砍斷、抽離。

    “行，希堯說你有一些新的想法，說來聽聽。”

    “……千禧年之后，實則是白酒行業(yè)發(fā)展的‘黃金十年’，源川和令揚都是在這個階段脫穎而出，成為緊跟國酒之后，排在白酒行業(yè)第二梯隊的企業(yè)。只是兩家企業(yè)發(fā)展路徑截然不同，源川始終記得以白酒為根，緊抓生產和質量，而令揚則是更注重商品銷售過程和結果。是以，令揚在黃金十年前期發(fā)展迅猛但后繼無力，而源川則是在董事長的帶領下厚積薄發(fā)、彎道超車?！甭烽患膊恍斓卣f。

    這是事實，不是拍馬屁。

    沈董事長這個人，雖然任人唯親、剛愎自用，但是在公司重大決策上沒有含糊過，抓品質、穩(wěn)價格、儲備人才等等都是他制定的發(fā)展戰(zhàn)略。源川交到陳驍手中的時候，除了房地產公司爛了點、進出口、礦業(yè)等公司弱了點之外（大霧），白酒廠和白酒銷售公司=集團的根基和主干確實是沒大問題的。

    路楠離開源川的時間越久，再次面對沈董事長的態(tài)度就越自如——原先她因為一些不可言說的心理因素，對著這位長輩還要刻意表現(xiàn)出一絲不卑不亢，現(xiàn)在則是完完全全地放松下來，端著熱乎乎、香噴噴的苦蕎茶，誠心誠意地夸贊沈董事長。

    小路變了。

    這是沈董事長的第一感覺。

    嘶，怎么說呢！

    好像是將原先在源川上班時刻意藏巧的部分都展露出來了，變得目有華光、胸有氣度。

    “好漢不提當年勇。都是過去的事兒了，現(xiàn)在源川還得看你們年輕人的?！鄙蚨麻L摸著拐杖的頭，意有所指地說。

    路楠啜了幾口熱茶，感受唇齒間的蕎麥香，并沒接這一茬——談公事呢這！

    沈董事長點到即止，轉而說起其他：“我聽說，楊國華最近在找投資。嘖，令揚的不良資產太多了，各大銀行能做的抵押貸款他都已經做了，但是銷售沒有起色，貸款填窟窿終究是無用功。至于其他投資公司，更不可能做虧本買賣，隨便投一家小型白酒廠，不比令揚船大難掉頭強多了？我看楊華國這次是要栽了?！?/br>
    董事長絕對不是跳躍式聊天。

    陳驍能從蓉城關系網打聽到令揚的楊董最近總是去岒江省、楊董身邊的人有接觸飲料生產線供應商等等，外加其他蛛絲馬跡猜測出部分真相，沒道理和楊國華斗智斗勇二十余年的沈董事長猜不到。

    【沈董事長這是暗示我，即便我不對令揚采取報復，令揚的未來也會一片慘淡？】

    聽懂了，并不代表愿意聽從。

    路楠眨眨眼：“做事能盡十分力，何至惜力只三分？難掉頭并不代表不能掉頭，何況，我希望的不僅僅是對方擱淺，而是看到——沉沒?！?/br>
    哎！這話說得歪得很！

    沈董事長仿佛看見了三四十年前的自己！

    要么說，人性中往往都有一些‘賤’的成分。

    當年路楠在源川盡職盡責、盡心盡力，董事長擔心她功高震主或者未來兒子會感情用事。

    路楠如今這樣，沈董事長居然開始遺憾了：希堯不是說正月去拜訪過人家父母了嗎？怎么不約個時間讓雙方家長坐下來見一見、談一談呢？磨磨唧唧，一點都不像我！

    陳驍不知道自己被父親腹誹了幾句，他看到父親看向自己的眼神，還以為父親是讓自己不要在此期間插話，遂安安靜靜地做父親與楠楠之間的斟茶小弟。

    兩父子頭一次眼神溝通：錯頻，猝。

    沈董事長隱藏著自己的一二分欣賞，淡淡地說：“初生牛犢不怕虎?！?/br>
    “董事長可以聽一聽我的想法。”路楠就當對方是夸自己了，“自zf限制三公消費開始，源川率先調整銷售方向，如果我沒說錯，近六年來，源川白酒因為消費群體結構改變和終端市場渠道拓寬等原因，業(yè)績優(yōu)于行業(yè)整體的業(yè)績。六年前，政務消費占華國白酒銷售總額的40％，商務消費占42％，個人消費占18％，去年政務消費好像是10％多一點……”

    董事長補充了一句：“是百分之十二。”

    路楠的記性好，昨晚又做過功課，怎么可能記不住區(qū)區(qū)幾個數(shù)據(jù)。

    她笑了笑：“從40％到12％，已然減少了將近四分之三，但12％乘以白酒行業(yè)年度銷售金額總和，依舊不是個小數(shù)目。未來一到兩年內，政府有意將這個比例壓制到5％甚至更少。這一點，不是我信口胡謅，您知道，我是華安市人，我們那兒白酒氛圍不夠好，政務用酒整改效率極高，有朋友和我閑聊，偶然說起市領導接到省級指示——我想，川省是白酒大省，這個政策執(zhí)行起來，應該會難一些，不過上個月兩會剛結束，要求證這個消息應該很容易?！?/br>
    郭文宇確實說過市里的相關指導文件，不過沒有精確到5％啦。

    路楠的八分真、兩分虛而不假。

    沈董事長忍不住又開始撫摸拐杖的玉質頭了。

    第672章

    要論和各自當?shù)厥∈姓g的熟稔程度， 成立區(qū)區(qū)一年多的沁然和源川這樣的集團公司擬其實是完全沒有可比性的。

    只是，源川這幾年側重商務消費和海外市場，在蓉城和川省政府看來， 相較其他名白酒， 源川從五六年前開始就主動退出政務用酒市場了，算是比較‘識趣兒’的企業(yè)， 沒有必要特意提點（敲打），他們反而是主動明示暗示其他酒企負責人。

    而沈董事長半隱退、陳驍走馬上任，正處在努力適應國內商場行事作風的過程。在某些方面，他的政治靈敏度還是比商業(yè)靈敏度要遜色一籌。

    綜上的后果便是如今這樣——路楠一開口， 說起政府關于白酒行業(yè)的政策傾向，居然是在場三人中知曉最多、看得最遠的。

    沈董事長不著痕跡地緊了緊拐杖的把手， 并瞄了陳驍一眼。

    路楠捕捉到了這個細節(jié)。

    【看來， 沈董事長還是很了解他兒子在生意場上的做事風格的?！?/br>
    被關注的陳驍微微垂眼， 坦然承認錯誤：“父親，這是我的疏忽，回頭我就去確認一下相關信息?！?/br>
    沈董事長調整了一下握著拐杖的姿勢，右手自從食指開始到小拇指啪嗒啪嗒十分流暢地點過玉質把手， 這是他近幾年為了保持手指靈活度嘗做的復建動作， 也是他如今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不必了。小路嘛，我還是知道的， 從不打無準備之仗， 她剛才說是5％，就算不中，也差不離了。”

    路楠（假裝）謙虛地笑了笑：“各地政策或有不同也是可能的。云貴川一帶是我國白酒的主產區(qū)， 各大白酒企業(yè)在納稅方面積極主動， 當?shù)卣€是要給這些企業(yè)一個面子的， 縮小政務消費占比的手段會更緩和一些也未可知。”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沈董事長和陳驍這對父子自然能路楠在說反話。

    循序漸進？

    哪有政府公文出來五六年了還要放緩節(jié)奏、循序漸進的道理？

    說到底，白酒行業(yè)也只是快消品行業(yè)中的一部分，又不是動一動就會導致國內經濟地動山搖的房地產行業(yè)，國家能給出四五年的過渡期已經是相當穩(wěn)妥的做法了。

    再仔細一想，這十幾年國內確實冒出成百上千的白酒品牌，近兩年卻已經鮮少再有新的白酒品牌問世了。

    不僅僅是市場飽和的自然競爭導致的結果。

    還因為相關法律法規(guī)有了更嚴苛的規(guī)定：白酒行業(yè)目前屬于國家限制產業(yè)，已經不能再新辦申領許可證，對于原先已經取得許可證的企業(yè)，則采取定期和不定期choucha，違規(guī)或不合格生產的企業(yè)，會被吊銷許可證。

    這條規(guī)定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彈性極大、殺傷力極強。

    相關部門的choucha態(tài)度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吹毛求疵可以直接導致不同的結果。

    沈董事長在斟酌路楠說的話。

    路楠接著添把火：“現(xiàn)在猴群中有一只猴子本身就出現(xiàn)了問題，殺雞儆猴的效果可遠遠不如殺猴儆猴來得明顯。更何況，如果這只‘猴’早年間就有劣跡，現(xiàn)在不正是到了清算的好時機？”

    路楠的話意有所指。

    陳驍是純然的不解，這是他們昨晚沒有聊到的內容。

    沈董事長卻再度瞇了瞇眼：“小路這話的意思是？”

    “《孫子兵法謀攻篇》有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既然我有幸成為令揚那位楊董記掛的對象，那么不深入了解對方的發(fā)家史就顯得我對楊董不夠尊重了?！甭烽谷恍π?，“令揚前身是國企，上世紀九十年代轉制，如此大事，在當時卻鮮少有詳細報道。相比之下，董事長當年您接手源川，從清點資產和負債開始、到人員去留再到徹底轉制，每一步都按照規(guī)章制度來，最后成交價格也超過了最初的估值，整個過程可謂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br>
    陳驍側頭看向父親：似乎是為了避免有人以源川轉制為把柄攻訐外公，當年父親在源川轉制過程中確實是盡量做到滴水不漏。

    他清楚地記得，小學高年級有一段時間家中經濟狀況突然變得特別窘迫。

    除此之外，他還有印象，某天晚上起來上廁所，無意間聽到父母壓低了嗓音在爭執(zhí)，母親埋怨父親死腦筋，有現(xiàn)成的關系卻不知道用。父親的反應卻極其惱怒。那一陣子，自己一家三口去外公家中，外公對父親和顏悅色，對母親卻不假辭色。當時年少，不知緣故，現(xiàn)在結合楠楠剛剛說的話，陳驍覺得自己大概拼湊出了部分內情。

    由此，陳驍看向父親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復雜——父親，究竟是怎么樣的人呢？

    兒時崇拜臂膀如山一般寬闊的父親，青少年時父子兩地相隔疏于聯(lián)系，回國之后發(fā)現(xiàn)上了年紀的父親越發(fā)強勢頑固……

    但好像他看見的，一直都不夠全面。譬如說，當年父親掙扎著將源川一點一點做起來的過程，他確實是毫不知情的。

    老了總喜歡憶往昔，尤其是別人還記得自己曾經做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