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崩涮斓滥﹃譅t，悅耳的聲線隱約帶著令人安心放松的力量，“先說說看?！?/br>
    云夢眉峰微揚，看上去像一個有心無力的嘲諷表情?：“它是建木隕落后?，遺留人間的軀干碎片?！?/br>
    “……啊？”

    “……咦？”

    “……嗯？”

    “……耶？”

    “……嚯！”

    桌邊五個人說出了五種意味的語氣詞，有種既整齊又凌亂的不對?稱美?感。

    云夢早已料到他們會是這種反應(yīng)，畢竟從前見得多了，不以為意。

    “它是建木的……軀干碎片？我認(rèn)識幾個在街角擺攤賣平安符的老頭，他們用腳編的最離譜說法，也不過是里面裝著建木葉子的粉末。大?師不愧是大?師，心有多大?，夢就有多大??！?/br>
    沈鱗把眉毛擰成了極具藝術(shù)感的形狀，將嘲諷的話語說得真情?實感。

    云夢閉眼，儼然?一副不想多說的神情?。

    秦方摩挲著下巴琢磨了一會兒，伸出食指觸向?木雕。

    云夢沒有說話，略帶諷刺地看著。其余人見狀，也都眼巴巴盯著他的手指。

    秦方想著，云不意碰了木雕沒事，自己雖然?實力不如他深厚，但就算木雕身上有防護(hù)法術(shù)，自己輕輕碰一碰，應(yīng)該也能擋下，便?沒多在意。

    直到他的指尖落在木雕頂端，指腹上彌漫開沁涼溫潤的觸感——

    陡然?天色劇變，狂風(fēng)呼嘯，天上黑云翻涌，赫然?有山傾地頹之勢。低悶威嚴(yán)的雷鳴自遠(yuǎn)方滾滾而來?，在秦方頭頂炸響，宛如龍咆鳳嘯。

    大?風(fēng)起，閃電劈落，天地間靈氣暴動?，仿佛被激怒的兇獸，從四面八方而來?，向?秦方傾軋而去。

    他始料未及，面對?這翻天覆地?zé)o孔不入的攻擊，居然?不知往哪兒躲，如何擋。

    玉蘅落和沈鱗兩?個懂行的更是直接麻了，前者躥進(jìn)秦離繁懷里，后?者端起秦離繁就往遠(yuǎn)離秦方的方向?，被端著的秦離繁甚至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所幸冷天道及時反應(yīng)，一把抓起云不意的手拍在秦方額心，冷喝一聲：“放手！”

    幾乎是同一時間，暴虐的風(fēng)雷逼近秦方周身，在將他撕成碎片的前一刻，云不意掌心靈力迸發(fā)，化作碧綠的圓圈向?四方擴(kuò)展，強勢阻隔了這一波可怕的天地大?勢。

    與此同時，秦方縮回觸在木雕上的手，滿臉心有余悸。

    他的手撤開之后?，周遭所有異象眨眼間全部消失，天朗氣清、風(fēng)和日麗，積雪在陽光底下反射銀白的光輝，寧靜和美?。

    云不意眨巴眨巴眼睛，手腕還?讓冷天道抓著拍在秦方頭上，雖然?依靠本能救了秦方和其他人狗命，但其實到現(xiàn)在都沒反應(yīng)過來?。

    他環(huán)顧四周，只見秦離繁三人縮在一起瑟瑟發(fā)抖，好似三只小鵪鶉。冷天道稍顯冷靜，額上卻也出了一層薄汗。

    秦方更不必說，心跳聲大?得八百里外都響如擂鼓，可見真的被嚇得不輕。

    倒是云夢一臉平靜，有種看多了也就麻木了的淡然?。

    他淡淡道：“建木之尊不容褻瀆，現(xiàn)在你們明白我為何不讓你們碰它了罷？”

    “那阿意也碰了，”秦離繁抱著玉蘅落牽著沈鱗，扶老攜幼地回桌旁坐下，向?云夢靈魂發(fā)問：“為什么?他沒事？”

    “不僅如此。”秦方看著云不意，臉上的神色逐漸從驚魂未定到大?為震撼，“他還?能……為我們阻擋來?自天地的……殺勢。”

    “是啊，這是為什么?呢？”云夢凝視著木雕，眼神空落落的沒有著點，“如果它是建木身軀的碎片，那你——這位施主，你又是什么?？”

    “我……”

    云不意抿起嘴角，露出苦澀笑?容：“我是建木本尊？”

    這話一出，腿還?在發(fā)軟的沈鱗噗嗤一樂，不由得沖他豎起大?拇指。

    “心有多大?，夢想就有多大?。”

    云不意白他一眼，本著說得再多不如證據(jù)碾壓的原則，從冷天道手中抽回手，腕部到手掌變成了一束錯落生長的枝干，枝上葉子青青，間雜著零星幾朵小花。

    這束枝葉連著他的小臂，非但不會讓人感到怪異，反而有一種獨特玄異的美?感，這種美?感一半體現(xiàn)在琉璃寶玉般的綠葉蒼枝上，一半體現(xiàn)在他毫無瑕疵的容貌與體態(tài)，二?者完美?融合，竟然?也與桌上的木雕交相輝映。

    看到這一幕，沈鱗差點把眼珠子瞪出眼眶，湊到云不意的手和木雕中間，看看左再看看右，端詳半晌，愣是找不出半分迥異之處。

    云夢的淡然?也再度破功，搭在桌面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秦離繁和玉蘅落對?視一眼，想想方才碰都碰不得的木雕，再想想以前把云不意捏扁搓圓，將他的枝葉當(dāng)成尋常物品隨意處置的自己，連吐槽都不知從何說起。

    冷天道和云不意一樣，對?他的身份早有推測，所以并?不驚訝。

    他伸指撥弄云不意的葉片，點了點那幾朵小花，花朵便?羞怯地合攏避開。

    云不意輕咳一聲，紅著耳朵推開他的手，輕斥道：“別亂摸?！?/br>
    “哦，好?！崩涮斓垒p笑?，托著下巴看向?云夢，“現(xiàn)在你可以回答我，如果這尊木雕是建木碎片，那我家?阿意是什么?？”

    云不意自動?過濾掉“我家?”二?字，認(rèn)真等待云夢的回答。

    云夢驚駭而茫然?地沉默良久，終于?長長嘆息。

    “你能讓……他，恢復(fù)生機(jī)，只有可能是和他一樣的身份。”云夢勾了勾嘴角，似哭似笑?，不似佛門弟子，倒像被菩薩鎮(zhèn)壓的惡鬼修羅，“本尊？不可能，或許是更大?一點兒的碎片吧。”

    云不意與冷天道對?視一眼，不置可否：“若是照你所說，它是建木碎片，我也是。為何我能修成人身，擁有強大?的力量，它卻只能委屈地當(dāng)一尊自我隔絕的雕像？”

    聞言，冷天道、秦方、秦離繁和玉蘅落心里皆是一凜。

    這個問題非常關(guān)鍵，甚至可能涉及到云不意未來?的命運。

    云夢癡怔望著云不意手上的枝葉，那種色澤與質(zhì)感，以及獨一無二?的感覺是無法偽裝的，不管木雕是否是建木碎片，它與云不意是同類這一點毋庸置疑。

    同類……同類？

    這會是你的命運轉(zhuǎn)機(jī)嗎？

    云夢無法控制地對?某個最好的未來?生出了期待，他垂下眉眼，聲音里帶著隱忍的悲愴：“他從前……也是人?！?/br>
    第五十四章

    在云夢講述的?故事里, 這座木雕——建木碎片的化身名叫商雨規(guī)，他們相識于妖界大荒云夢澤, 那時的?他還是一條剛剛破殼的幼龍。

    四?界分定之后，彼此間幾乎完全沒有往來，這對?人界是好事，對?妖界亦然。

    彼時妖界蕭條，很多在神話時期叱咤風(fēng)云的?族群都已隨著那個時代的結(jié)束逐漸日薄西山，直到云夢出生這一代，曾經(jīng)與?人族為盟，受建木贊賞的龍族只剩下他一個純血族人。

    商雨規(guī)是他破殼而出時見到的第一個人。

    云夢還清晰地記得那天的?場景, 雷云蔽空，風(fēng)浪顛簸，他盤曲在湖底，被?水波撞得翻來覆去, 脆弱的?筋骨發(fā)出錯位散架般的?疼痛。

    正當(dāng)他惶恐而茫然無措之際，湖上有一人逐水而來，白衣勝雪, 高冠博帶, 手持一把立起來比人還高的?藤杖, 過?驚濤駭浪如履平地。

    他站在湖心, 垂眸望著萬丈水底驚慌的?云夢，眼睫微動，抬手將藤杖拄進(jìn)?水中。

    霎時間藤杖憑空飛漲, 化作擎天撐地的?巨木, 蔽日遮天, 迸發(fā)出比云夢澤大潮更加暴虐恣睢的?力?量，令這座常年暴動的?水澤乖順平靜地匍匐于其枝葉之間, 瞬間變得風(fēng)平浪靜。

    云夢還未回神，就見商雨規(guī)收回藤杖，彎腰掬起一捧水——他在水中，透過?溫柔的?清波，看清了這人的?臉。

    眉如修竹，眼似沉岳。

    并非是尋常詞匯可以形容的?美麗，垂眸時，仿若神明低首。

    很久之后云夢才?知道，那種感覺叫做君子端方，是獨屬于神話時代鼎盛時期的?人族的?氣質(zhì)。

    “建木隕落不過?千年，龍族竟然已經(jīng)沒落至此。看來我今日入妖界，當(dāng)真是天意成全?！?/br>
    神明撫摸云夢嫩枝般的?龍角，淡漠的?臉露出一絲笑意：“我名商雨規(guī)，以后，你便?跟著我吧?！?/br>
    云夢懵懂地凝視他，被?他帶離云夢澤，這個他再也沒有回去的?家?鄉(xiāng)便?從此鐫刻在他的?名字里。

    他追隨商雨規(guī)行?遍妖界，從幼童長?大成人，陪他挽救瀕危的?族群，幫他行?云布雨恢復(fù)天時，隨他將四?分五裂的?妖界重整為舉族團(tuán)結(jié)一心，整體繁榮昌盛的?樣子，絲毫不輸人界。

    中途也曾遇到艱難險阻，也有甘愿墮落的?妖族攔路。

    若是前者，商雨規(guī)通常會?用平和手段解決，哪怕繞些遠(yuǎn)路也不在意。但如果碰到后者，他在勸說一次無果之后，便?會?以雷霆手段橫掃敵方。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雷霆手段——揮手招來一片寬百里的?雷云，堵著敵人的?家?門口劈一天，這場面不能說摧枯拉朽，至少也是無人生還。

    值得慶幸的?是，他只出手了一次，就把妖界各族擰成一股繩，竭盡全力?配合他振興妖界的?大計。

    不幸的?是，他這一手毀滅了原先妖界最昌盛的?一族，那族的?祖脈直到現(xiàn)在還是一口雷池，是生靈辟易的?禁區(qū)。

    那一千年歲月，商雨規(guī)左手持杖，右手牽著云夢，足跡遍布整片妖界大地，夙興夜寐窮盡心力?，終至達(dá)成復(fù)興妖界的?宏愿。

    然而故事的?主?角，卻似他的?原身一般，沒能有個好結(jié)局。

    妖界新紀(jì)元年，荷月初旬，商雨規(guī)將一身靈力?散盡，為妖界下了最后一場濯枝雨后，于妖界最高的?山峰上隕落。

    他并非完整的?建木，體內(nèi)雖然有著磅礴靈力?，卻是無根之水，無法從外界汲取靈氣恢復(fù)，用一點便?少一點。等全部用完，他的?生命自然也走?到盡頭。

    “這真是充實而短暫的?一生。”

    商雨規(guī)枕在云夢腿上，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淚水，素來不茍言笑之人，此刻眼底卻浮起淡淡的?笑意。

    “不用為我難過?。我非建木，卻承托祂軀殼的?一部分所?生，祂逝去前最后的?牽掛就是誕生于祂手下的?這個世界，我為祂打理好妖界，便?是對?祂的?報答。如今事了功成，我也該退去了?！?/br>
    云夢好像又回到了云夢澤大浪翻覆的?那日，自己被?困在洶涌的?浪濤中，滿眼都是令他恐懼的?混亂。

    他絕望地問：“那我呢？你功成身退，就要將我拋下嗎？”

    商雨規(guī)被?問得一怔，笑意漸漸斑駁，迷茫覆上眉宇。

    “抱歉……”他只能說：“強大如建木，也無法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缺憾的?天地。而我不過?是祂的?一塊碎片，同?樣不能面面俱到，處處周全。這回是我的?錯，看在我撫養(yǎng)你長?大的?份上，原諒我吧?！?/br>
    商雨規(guī)來不及給云夢多留幾句話，他的?衰亡來得急促而不容拖延，就這樣在云夢懷里散去人形，化為一尊有乘云仙人氣韻的?木雕。

    后來發(fā)生了許多事，云夢因執(zhí)念幾乎墮入邪道，木雕里殘存的?商雨規(guī)元神封印了他的?真身與?大半功力?后墜向人間。

    云夢千辛萬苦地將木雕尋回，卻發(fā)現(xiàn)自己跟世間所?有生靈那樣，失去了碰觸他的?資格。

    ……

    “事情便?是如此了。他為妖界鞠躬盡瘁而死，并沒有多余的?陰謀算計，也沒有跌宕起伏的?內(nèi)情，只是如此而已?！?/br>
    云夢凝視桌上的?木雕，指尖動了動，壓抑著觸摸他的?沖動。

    “那個雨夜銜荷的?故事是我編的?，我曾經(jīng)為了他險些誤入邪道，被?他喚回之后追隨他來到人間，渾渾噩噩的?那幾年當(dāng)過?說書人，寫過?話本子，這故事便?是那時留下的?。”

    “——一晃也數(shù)百年了?！?/br>
    眾人沉默聆聽，心緒各有各的?復(fù)雜，云不意的?尤其復(fù)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