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傳奇,但含羞草 第29節(jié)
他們貧窮、笨拙、大字不識,老人家只能在家里待著,年輕人外出也找不到好的活計,只有賣些苦力氣掙錢,勉強維持溫飽。 唯獨韓溟好點,他家以前出過讀書人,連帶著他小時候沾光認了?些字,在鎮(zhèn)上米鋪里工作?。 米鋪老板欣賞他為人,讓他好好干活兒?攢錢,等攢夠了?束脩,老板就介紹他到自己一位秀才朋友家里念書,以后也能走科考之路,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可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偏找苦命人。 一個冬天過去,韓溟的雙親扛不住,前后腳地染了?重病。韓溟將?用?作?束脩的錢給他們看病買藥,最后還是沒能留住他們,二老去世的時候,他連買一口薄棺的錢都沒有,只能一卷草席葬了?他們。 一個月后,林六兒?的母親看著如?此慘烈的前車之鑒,不愿再拖累女?兒?,從山頂跳了?下去。一位路過的書生想救人,撲過去卻只拽住了?她的袖子,人沒救成,自己摔了?一身的傷。 林六兒?攥著書生給她的衣袖碎片,哭都哭不出來。 白?萍萍是未婚生下的閨女?,騙了?她身子的男人逃之夭夭,留她獨自承受他人的謾罵,被家里人以有辱門楣的理由趕出家門。 她帶著閨女?獨自生活,雖然困苦貧窮,但女?兒?乖巧,所以她覺得?日子能熬,熬一熬總會好的。 可是那天她帶著自己的女?兒?去河邊洗衣服時,因為跟別人多說了?幾句話,一時沒看住,女?兒?便落水了?。雖然過路的樵夫很快下水去救,但只救上了?一具尸體。 從那以后,她就有點瘋瘋癲癲的了?。 趙五與他的青梅竹馬是北邊鬧旱災(zāi)那一年逃過來的,因為那次逃亡,他的青梅傷了?身體,一日病得?重過一日。任憑他再如?何努力掙錢買藥,也留不住那個孱弱的姑娘。 一次他出門干活回來,手上提著大夫好心賒給他的藥,高高興興地走到床邊,卻發(fā)現(xiàn)人已去了?,他連最后一面也沒能見到。 “至于?我,我沒什么可說的?!崩钋嗌綋е疅熗?,眼神空茫,“阿菊走得?太急,沒留什么話給我。那天她說想吃冰西?瓜,我讓她等等,就回個頭的功夫,人便不在了?。那西?瓜現(xiàn)在還冰在井底呢,我總惦記著她要吃,卻一直忘了?拿出來……” 荒村里,長?風(fēng)呼嘯而過,回蕩著一陣陣嗚咽似的輕響。 云不意聲音滯澀:“后來呢?” “后來?”李青山微微抬頭,略顯遲鈍地思索半晌,才又緩緩道:“后來,有個人出現(xiàn)了?。他給了?我們那種蘑菇的種子……” 那人給了?他們蘑菇的種子,告訴他們只要吃下蘑菇,他們所愛的人就會回到人世,回到他們身旁。 他還手把手地教他們?nèi)?何種、如?何吃。 蘑菇的第一份養(yǎng)料是米鋪老板,韓溟以感謝他介紹自己進學(xué)為由將?他約到家里,毒/殺了?他。 第二份養(yǎng)料是試圖救白?萍萍女?兒?不成的樵夫,白?萍萍用?的理由是請他來吃豆腐飯。 第三份是給趙五賒過藥的大夫…… 第四份是沒能救成林六兒?母親的書生…… 第五份…… 第六份…… 第七份…… 第無數(shù)份,是被他們傳揚出去的蘑菇功效吸引而來的無辜之人,與他們相似的貧苦百姓。 這些人的靈魂被砌進地里,李青山親手做的。 他看著身邊幾位曾經(jīng)試圖努力活著的鄰居墮落為惡鬼,活在蘑菇制造的美夢里,一邊滿手鮮血,一邊情深意長?。 他也吃蘑菇,每天都吃,每天都看見妻子在井邊撈西?瓜的身影。 可是幻境里的妻子再沒同他說過話,回蕩在他耳邊的,只有地下那些無辜者的魂魄日復(fù)一日的哀嚎。 “今日是墳里蘑菇成熟的日子,但我騙他們說,那位大人將?蘑菇全部采完了?,以后也不會再有,讓他們不要再沉迷于?這樣罪孽深重的幻夢?!?/br> 李青山自嘲地笑了?一聲:“沒想到,趙五說那位先生告訴他,哪日他若是采了?蘑菇,就進山林開啟鬼蜮。鬼蜮一開,這座林子就會變成蘑菇種植地,會源源不斷地有人進來,有人死去,源源不斷地為我們產(chǎn)出這種蘑菇?!?/br> “我的一個謊言,造就了?今日慘案。山林沼澤里死去了?十?二人,還有更多之前便被那位先生丟進去的,林林總總,足有數(shù)百人了?吧?!?/br> 李青山的聲調(diào)終于?有了?起?伏:“趙五他……他怎么做得?出這種事!他引那些無辜的人跑進沼澤時,有個少?年還想救他!那少?年想把他拉出沼澤,他卻反手將?人推了?下去!他怎么……怎么做得?出這種事?。 ?/br> “還有韓溟……他拿蘑菇騙米鋪老板的孩子進山時,可有一時一刻想起?,那位老板曾經(jīng)幫過他許多,老板的兒?子也叫過他一聲大哥,跟他是朋友!……” “他們……怎么能壞到如?此啊!” 李青山拄著水煙筒,老淚縱橫。 云不意僵立在半空,垂首看地上的人皮,他們嘴角帶笑,心滿意足。 被害死的無辜之人的魂魄猶在地下哀鳴,兇手卻在美夢中?得?到解脫。 罪魁禍首更是至今不曾走上臺面,只在幕后推波助瀾,就造成今日這般慘烈的結(jié)果。 恍然間?,云不意想起?進鬼蜮之前,冷天道算出的第二條線索。 命數(shù)天定,因果必償。取死之道非宿命也,乃抉擇焉。 與其說這是線索,不如?說這是個預(yù)言,甚至于?……希望。 賞善罰惡的希望。 “修煉邪法,濫殺無辜,為一己之私傷損他人魂魄……”明無霏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句念出這幾個罪名,憤怒且悲哀,“他們難以再入輪回,不知要在忘川之下受多少?的苦難和懲處……一步踏錯,萬劫不復(fù),何以如?此?” 李青山顫抖著看向她良久,慘然笑道:“他們……不,我們是惡人,是做錯了?事,該如?何罰,任由天道定奪。只是那天韓溟問了?我一個問題,我不能答,想請你們?yōu)槲医饣蟆!?/br> 明無霏言簡意賅:“說!” 李青山回憶著那日韓溟義憤填膺的模樣,喃喃復(fù)述道: “我們命如?草芥,形同螻蟻。從來不曾有人向我們伸出援手,為何要要求我們?yōu)榱?這虛無縹緲的善,而放棄拯救我們在意之人的機會?你讓快要凍死的人丟掉偷來取暖的棉被,這就是所謂的善嗎?” 冷天道蹙眉,半晌,冷冷一笑:“原來那么多條人命,在你們眼里不過是一條偷來的棉被?!?/br> 秦離繁眨眼,認真又難過地問:“而且,真的沒人為你們伸出援手嗎?” 李青山怔住。 “怎么沒有呢?”玉蘅落扯著飛機耳,“那個為了?救林六兒?母親落一身傷的書生,那個跳水救白?萍萍女?兒?的樵夫,那位給了?韓溟無數(shù)幫助的米鋪老板和他的兒?子,那位給趙五賒藥的大夫,以及危急關(guān)頭還在救趙五的無名少?年……他們,不是人嗎?” 老船夫道:“你們五家在一起?住了?這么多年,也從來不曾互相幫助過?” 李青山聽著這一句句的質(zhì)問,忽然覺得?為韓溟一番話迷惘了?這么久的自己愚蠢又可笑,真真一把年紀活到狗身上去了?。 這時,云不意的主枝游到他面前,枝葉垂落的陰影像一道淡漠而悲憫的視線。 “你們最初選中?的那些‘養(yǎng)料’,正是曾經(jīng)向你們伸出援手的好心人。想來你們心里也清楚,如?你們這般的底層人,能夠主動誆騙來做養(yǎng)料的對象,只有他們?!?/br> “一開始就選擇犧牲掉那些曾經(jīng)幫助過你們的人,卻說世間?的善意虛無縹緲,抱怨無人相助,這是什么道理?” 云不意看著這個年邁的、好像下一秒就會咽氣的老人家,并未給他、給地上那幾張人皮的主人留一點顏面。 “老人家,世事素來公平。以他人血rou靈魂為柴薪取暖,就算茍活一時,也會凍斃于?人世的風(fēng)雪,因為被你們?nèi)舆M火堆的,恰恰是那些愿意送你們棉被的人。所謂取死之道非宿命也,乃抉擇焉?!?/br> 人間?大路千萬條,多的是人不走他們這條路。 每日都有人在承受失去所愛的痛苦,每時每刻都有人瘋狂,有人死去。 云不意不想站著說話不腰疼,可事實如?此。 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輕易走出摯愛離世的痛苦,可這些人里有九成九,也不會因此殘害他人性?命而為自己造夢。 韓溟四人體內(nèi)的業(yè)障都是因為吃蘑菇累積的嗎? 不,是因為他們本就罪孽深重。 …… 良久,李青山苦笑一聲,顫顫巍巍地起?身走向水井,雖然有煙筒當(dāng)拐杖拄著,但依舊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如?同他們的人生。 云不意冷眼看著,到底心內(nèi)不忍,問他:“你想做什么?” 李青山低低咳嗽:“把井里那顆西?瓜撈上來,我也該走了??!?/br> “……我來吧?!?/br> 云不意無聲地嘆了?口氣,伸出一根枝條探入井口。 水井早就干涸,井壁干燥開裂,井底鋪著一層沙土,半掩著一顆早已枯癟的西?瓜。 云不意的枝條在西?瓜上敲了?敲。 可惜了?,還是個沙瓤的。 明無霏與老船夫已經(jīng)將?墓底的魂魄全部導(dǎo)出裝進葫蘆,正面無表情地收拾地上的人皮。 趙五四人雖死,靈魂尚在,被生前修習(xí)的邪術(shù)拘在體內(nèi),渾渾噩噩,想來是傳授他們術(shù)法之人的手筆,將?他們也當(dāng)做了?備用?養(yǎng)料。 明無霏想,這間?宅子里的人一生困苦,最終行差踏錯,無論?是否遇上他們,死后都不得?安寧。 只為了?一場團聚的美夢,竟執(zhí)念至此,害人害己。 人啊,真是一種混亂危險的生靈。 西?瓜撈上來了?,李青山扔掉煙筒,抱著它倚在井邊,疲憊又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多謝了??!彼蛟撇灰夤笆?,“作?為報答,我再告訴你們一件關(guān)于?見詭組織的事吧,這也是我所知的最后一點東西?。” 秦方頷首:“愿聞其詳?!?/br> “見詭組織規(guī)模不大,成員基本都是我們這樣出身窮苦的百姓,做了?惡無人維護,死了?也沒人找尋。除掉我們無濟于?事,想從根本上瓦解這個組織,要么……使天下再無哭聲。要么,就殺掉邪術(shù)的源頭。” 云不意等人默然。 人老活成精,這位抓重點抓得?這樣準,若非過于?執(zhí)著和心軟,何至于?走到今日這種下場。 李青山卻似乎并不懊悔,他摟著西?瓜,在做完最后一件事后便安詳?shù)仃H眼,嘴唇蠕動著吐出最后幾個字: “以及……快走。” 最后四個字微不可察,卻讓在場的人與非人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驚怖,如?同直面雪山崩毀的夏蟲,在天塌地陷之前般的意亂心慌。 云不意最先反應(yīng)過來,枝條瘋長?卷住所有人。冷天道緊接著拋出竹簡,玉色光芒罩落,加筑防護。 幾乎在竹簡靈光合攏的那一瞬間?,漫蕩如?山的夜色如?鐵幕砸落,頃刻間?覆蓋整座荒村、鬼蜮、山林。 黑暗粘稠而厚重,云不意感覺自己像被松脂裹住的小蟲,渾身上下滿是沉重的禁錮之感,忽然十?分能體會大圣爺被壓在五指山下的痛苦。 所幸有冷天道的法器為他分攤部分壓力,讓他不至于?真被憋死。 “什么情況?” 玉蘅落疑惑地問,聲音落在云不意耳朵里,仿佛被風(fēng)吹散了?似的忽遠忽近、忽大忽小。 老船夫估計是聽不清,以為自己的聲音也這么小,便扯著嗓子大喊:“支撐鬼蜮的根基消失,鬼蜮要崩解了?——” 秦方也喊:“上次不是這個動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