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家新婦初初嫁人便守了寡。

    她立于堂前的風(fēng)雪中，唇瓣微啟，只喚著。

    “皇上，殯天了。”

    她眼前的珠簾還在搖曳，雪下單薄的身影有些脆弱。

    陸水鏡抬眸，盯著宮墻之上佇立著的，瞳孔泛黑的烏鴉。

    “啞——”

    它扯著嗓子開始叫喊起來，像在叫喪。

    舉朝上下所有人的本意是用大婚為皇帝沖喜。誰曾知曉，偏偏是這場(chǎng)大婚要了他的命。

    屋外眾人聞言神色慘白，旁邊握著拂塵的太監(jiān)險(xiǎn)些腳一滑，跌于地面。

    他穩(wěn)住腳步，朝院外邊跑邊一路喊著。

    “皇上，殯天了——”

    皇上，殯天了……”

    深夜寂靜，他聲音被簌簌寒風(fēng)吞了些進(jìn)去，刺骨的風(fēng)刮著他的臉頰生疼。

    又想起那年在掖庭中，他是身份低微卑賤的人，日日給掖庭之中的大太監(jiān)夜夜倒尿壺，日日遭人欺壓責(zé)打。

    是皇上將他從掖庭中帶出去的。

    他不嫌他摸過閹人尿壺，又臟又臭的手和身子。

    那太監(jiān)瞞著風(fēng)雪邊跑邊喚著，尖利的聲音中多了幾分哭腔。

    他猝然跌倒在雪地里，卻還在扯著嗓子喊。

    猶如晨間將人喚醒的第一聲犬吠，響徹赤桑寂靜漆黑的上空。

    他的眼淚劃過粗糲的臉頰，冰冷的雪被他抓在掌心中。

    一夜之間，舉國嚎喪。

    —

    在陸白羽死后，太后幾乎夜夜都睡得不好，若非夢(mèng)到往日里的人和景物，便是夢(mèng)到陸白羽活生生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有時(shí)她是尚在宮中為妃之時(shí)，出落得猶如初初綻放的梨花花蕊那般，美麗動(dòng)人。

    亦或者是，她經(jīng)年累月居于井中之時(shí)，像枯槁的藤蔓攀附尸骨而生。

    還有她在陸白羽身上犯下的種種罪孽，還在夢(mèng)境中一一重現(xiàn)。

    原本往日，她要已習(xí)慣，可今日在夢(mèng)境中所見之景卻比往日來得更真切幾分。

    夢(mèng)中的陸白羽還若當(dāng)面年那般傾城絕艷，她穿著尋常時(shí)日中愛穿的雪白衣裳，裙裾緩緩?fù)线^地面。

    陸白羽步步靠近，太后被逼得步步后退，她的身體也在微不可聞地顫抖著。

    她神色慌張，喃喃道。

    “不是我害了你，不是我害了你，不是我害了你…冤有頭，債有主，你去…你去尋旁人，是…是司星赫他下旨將你送去闌珊處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她甚至奔潰得滑坐在地上，瞳孔微微放大，邊搖頭邊淌下兩行眼淚。

    陸白羽好似未曾聽見她在說什么，只模樣天真地同她問。

    “你為何害我？”

    陸白羽有些咬牙切齒，她的眼中布滿血絲，湊得近近的，她問她。

    “我們姐妹一場(chǎng)…你為何要害我？”

    她又一字一句問：“陸子衿，你為何，要害我？”

    赤桑國當(dāng)朝太后，前朝丞相庶女。

    她同陸白羽是姊妹關(guān)系，區(qū)別只是一個(gè)嫡出，一個(gè)庶出，陸子衿當(dāng)初嫁予先皇之時(shí)，他還只是個(gè)不受寵的皇子，并無幾分奪嫡勢(shì)力。

    她陪他度過了那段最艱難困苦的時(shí)日，卻比不得他同她的幼妹陸白羽在百花宴上的驚鴻一瞥。

    何其諷刺。

    陸子衿自小便恨陸白羽何事都會(huì)壓她一頭。

    陸子衿的臉上，淚水模糊成一片，她使勁兒搖著頭，陸白羽伸出纖細(xì)的手臂掐上了她蒼白的脖頸。

    陸白羽伸出另一只手，纖纖玉指將自己身上的衣裳往旁邊一扯，露出白皙又骨瘦嶙峋的肩膀處，鎖骨之上栩栩如生綻放著的繪花。

    那一筆一劃的描摹，在那闌珊處里的日日夜夜，皆讓她生不如死。

    她將陸子衿的衣裳也扯了下來，露出女人胸前的繪花，陸子衿嚇了一跳，不停將衣裳從陸白羽手中拽出來，想將這罪惡遮掩住，卻還是無果。

    陸白羽直勾勾逼近，猶如失控般在耳邊空靈又輕聲地問她。

    “jiejie，為何不是你去？”

    陸白羽眼中雖是藏不住的恨意，她卻又笑得有幾分輕松，這一聲“jiejie”更是如隔春秋。

    “我?guī)阋黄鹱甙桑懽玉?，你不是覺得夜夜夢(mèng)見我很痛苦。為何又放不下這位置。”

    陸子衿神色驚恐。

    “不…不…我不走，我不要跟你一起死?！?/br>
    她就像癲狂了一般使勁兒搖著頭，面前的少女好像是兇神惡鬼，要將她吞沒殆盡。

    陸白羽輕笑一聲，指尖驀然收緊。

    這惡鬼確實(shí)鎖了她的命。

    —

    晨間。

    晝鈺去喚太后晨起。

    她隔著婷婷裊裊的床簾，輕聲又恭敬地問床榻之上的女人。

    “太后娘娘，今日可有何想吃的？”

    昨天夜里有人在通傳皇帝的死訊，晝鈺知曉自家太后娘娘本就夜里夢(mèng)多易醒，便沒有將她喚醒。

    再者，此時(shí)也在他們的計(jì)劃中，皇帝死于昨夜，只能說是陸水鏡得手了。

    候了半宿，誰知床榻上的太后卻一直未曾回答。

    晝鈺心中生了些端倪，覺著不對(duì)勁上前掀開窗簾才知曉，太后已然在床榻上咽了氣了。

    她眼周發(fā)青，瞳孔放大，那模樣就像被什么人嚇?biāo)赖囊话恪?/br>
    晝鈺嚇得兩腿發(fā)軟，坐在了地上，往后退了兩步。

    睜大雙目，雙腿發(fā)顫，她驚恐地喊著。

    “來人??！太后娘娘沒了！”

    赤桑國兩日之間向先后經(jīng)歷了皇帝駕崩和太后駕崩，舉國上下心都猶如高高懸掛起來了一般。

    一夜之間。

    陸水鏡從新婦成了寡婦，從皇后成了太后。

    她終是如司星南所言，坐上了這個(gè)位置。

    她在太后駕崩那日，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唇和眉眼淡漠無比。

    陸水鏡手握皇帝遺詔，另一只手牽著一個(gè)宛若粉面團(tuán)子的小少年，立于大殿的高臺(tái)之上，冷眼看著臺(tái)下眾臣神色恍恍的模樣。

    這少年便是同旁系中過繼過來的太子。

    她眉眼間的神色淡極了，像失去光澤的珠翠玉石斂去了華而不實(shí)的在外。

    國不可一日無帝。

    如今司星家子嗣稀薄，即便是旁系，也僅余下這一子，重臣叩首，請(qǐng)求立刻將太子立為新帝。

    少年便理所應(yīng)當(dāng)成了天子。

    陸子衿曾以為她將一切都做得密不透風(fēng)，沒人會(huì)知曉她曾在床榻之上諫言皇帝將陸白羽送去闌珊處，害她失了貞潔，淪為玩物。

    她卻不知曉，這一切早已被陸水鏡調(diào)查出來了。

    無論是她所言字句還是后來做的一切令人厭惡之事，她這個(gè)庶出的姑姑一旦坐上高位，便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姓什么了。

    畢竟陸子衿惡毒起來，連她親meimei的貞潔和死活都不管不顧。

    陸水鏡卻未曾都沒做，只因生了副好皮囊便被她的親jiejie嫉妒，招下此等禍端。

    陸白羽是前朝丞相的老來嫡親女兒，自出生起便將府中的寵愛集于一身，同陸水鏡他們這些年級(jí)稍長(zhǎng)的小輩關(guān)系融洽。

    她這個(gè)姑姑性子單薄，不好爭(zhēng)搶，待人卻是極好的。

    陸水鏡在府中自小便不受寵愛，也沒少受著陸白羽的照拂。

    自陸白羽死那日起，她便起誓要為她報(bào)仇，之時(shí)當(dāng)初苦于報(bào)仇無門。

    誰曾想皇帝病危需所謂的“神女下凡”沖喜，她父親的嫡親女兒不愿入宮為后，卻陰差陽錯(cuò)成全了她想給陸白羽報(bào)仇的心。

    陸水鏡同樣失去自由，猶如陸白羽當(dāng)初一般，被困于深宮中。

    此所謂，萬事萬物皆需要代價(jià)。

    —

    先皇遺詔，要同前朝羽妃陸白羽合葬于皇陵。

    此詔書由陸水鏡宣讀，遭到了群臣的反對(duì)。

    “荒唐至極！”

    “雖說羽太妃并非先帝親生母親，但也是他父親的妃子呀！如此做，我大赤桑國的見面往哪里放！都讓旁人笑話了去了！”那大臣頗有卑躬屈膝之姿。

    還有朝臣附議著。

    新帝年幼，便由太后垂簾聽政，她聽著朝堂上一群大臣眾議紛紛，再轉(zhuǎn)眸看向旁邊穿著明黃朝服的少年，他坐于龍座上，手中正在擺弄著宮女昨日贈(zèng)予他竹蚱蜢，絲毫未曾聽聞臺(tái)下這群老頭究竟在說些什么。

    陸水鏡冷聲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