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細纏五色臂絲長
青梅成熟的季節(jié)已經來臨,終南月前腌了一些紫蘇青梅,剛準備取出來一點看看成色,虞家小郎正好尋來。 虞括在衛(wèi)尉寺當差小半年,來往的次數屈指可數,儼然一個大忙人。今日虞括難得來一趟,青衣黑冠的官服還未褪,秦異卻還在太學未回。 虞括聽說秦異不在,本也還有別的公務,便懶得下馬,從懷中掏出帖子,扔給終南,“既然子異不在,我就不進去了。這個是端午宮宴的帖子,你記得給他,就說我來過了。”說罷,去亦匆匆。 說起來,這已經是他們在趙國過過的第三個端午了。往年因公子并不熱衷節(jié)日喜鬧,在門口插幾根艾草就算過去了,今年宮中竟籌備了夜宴。 宴會設在紫華殿,戌正三刻開始。薄暮時,終南送秦異到宮門口,便止步等在馬車旁。 終南掏出一塊干餅,恰逢端陽公主從宮外回來。 端陽乘的是宮內車輿,無需下車,只是撩簾時看見等在車旁的終南,以為秦異在車中,對身邊的婦人說:“姑姑,你和表姐先去,我隨后就來?!?/br> 端陽說完,便和結因下了車,急急行到終南那邊,問:“子異也來了?他在車里?” “公子已經進宮了,”終南指了指宮門,略有歉意,“公主怎么是從宮外回來的?” “父王讓我去接姑姑赴宴,我剛從長公主府回來,”端陽略有失落,見終南手中的餅啃了一半,心覺他辛苦,“我記得你叫終南?” “是,公子賜的名?!?/br> “可有什么來歷?” “奴八歲時被派到公子身邊照顧公子,當時公子正在讀詩,便以詩名作奴的名字?!?/br> “《詩經·秦風·終南》,這個我知道,是秦人贊美其君之詞,”終南看起來比秦異至少大兩歲,端陽算了算他們兩的年齡,有些驚異,“子異六歲時已經開始讀《詩》了?” 在一般人眼里,公子從來不是智慧出眾者。 端陽公主這般神色,好似全不知情。終南不敢多說,含糊過去,“公子的母親有時候會帶著公子讀書?!?/br> “子異的母親……是什么樣的人?”秦異鮮少提及他在秦國的事情,連母親端陽也只聽他提起過一次,知道他母親位分不高,只是個女御。 “公子的母親,”終南斟酌開嗓,“夏姬是個大美人,尤善跳舞,公子和她有六七分相似,但是身體一直不好?!?/br> 是個大美人卻不甚得寵…… 端陽點頭明了,叫來結因給終南準備一些吃食,笑說:“你在這里等也辛苦了,有些吃的好解悶?!闭f完,便進了宮門,準備去赴宴。 時辰仍尚早,紫華殿內還有人陸陸續(xù)續(xù)進來,亦或兩三坐得近的在一起寒暄。 按照品階排序,秦異坐在上首,一言不發(fā),只覺得吵鬧。 果然人多了就嘈雜。 秦異兩手交迭,左手食指在右手無名指關節(jié)處扣了幾下,不知何時能開宴安靜,一個十三四的小侍女行到他面前,恭敬道:“秦公子,王上有請?!?/br> 趙王丹的旨意派一個這么小的侍女宣? 秦異揉了揉右手無名指,微笑頷首,起身跟著小侍女出了紫華殿。 轉角停在一處涼亭前,小侍女請他稍候,隨即離開。 四下無人,靜謐自怡。秦異倚著美人靠坐下,極目所得,一片彩繡輝煌,雕梁畫棟,與長空缺月一起,倒映在水陰波暗之上。 忽然聽到背后有人靠近。 腳步聲、珠翠聲。 起時是輕快的,越到近處,越小心翼翼。 “嘿!”促地一聲呼嚇在耳邊響起,秦異才回頭,看見端陽笑臉盈盈,步搖珍珠串凝落在靨邊,問他,“嚇到沒有?” 明知故問。 “嚇到了?!彼卮穑洲D過頭去看湖上,有白鶿飛過,駐足于湖中丈高白石塔上休憩。 “騙人,”端陽搡了他一把,不滿他的敷衍,“我剛剛在宮門口遇到終南了,知道你也來了,才讓人去叫你的。我叫她跟你說是父王要見你,你當時心里怎么想的,害怕嗎?” 為什么會害怕,何況他知道不是趙王丹。 端陽挨著坐到他左邊,說出了從來不敢告訴別人的心情:“其實,每次父王宣我,我都有點害怕?!?/br> 目光稍轉,秦異瞥見她絞腰帶的手。 赤色腰帶被打成蝴蝶結,又被解開,她說:“怕……一不小心,惹父王不高興?!?/br> 只有在君王的界限內,她才是最得疼愛的女兒。 她起身到亭外水邊,望著烏泱泱無邊際的湖水,問:“我這幾天都沒出宮看你,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嗎?” 他不知道,她也不用他答復,自說自話,“下個月初六我就要及笄了,好多事,一旬休就要去試禮服,熟典儀?!辈挥玫鹊缴?,每個人都在提醒她已經長大。 “前幾天嬋姐來信,說她今年不能回京參加我的笄禮了。阿翊在武寧,估計也回不來?!鄙倥贿呎f一邊蹲下,采了一朵湖畔杜若,背影模糊在一片朦朧夜色中,看不見表情。 忽的,她轉過頭來,又激動地說道:“及笄的禮服可好看了,子異你到時候一定要來觀禮?!?/br> 昏黃的燈火打亮她半張臉,流水潺湲,杜若生香,她像書中的湘女真摯。 然而,在這樣真摯的笑容中,他不會答應她任何要求。 那樣就像,安慰的妥協(xié)。 既然過節(jié),那就開心一點。 “這個給你?!鼻禺悘膽牙锾统銮皫滋觳抛龊玫臇|西,招呼端陽過來,放到她手里。 是那枚青田石印章,“端陽之印”四個篆字已經完全刻好。 端陽摸著印章上凹凸的痕跡,反應過來,嘴角忍不住上挑,“你手好了?” “嗯?!鼻禺慄c頭。 “那我也有東西要給你,”端陽又重新坐好,從自己腕子上解下今晨帶上的五色縷,“這是我自己編的五色縷,用艾草汁浸泡過的,可以驅蟲辟邪?!?/br> 說著,端陽伸手要系到他右手,秦異不著聲色地把手收進了袖子。 受傷的右手,他還是不愿意給她看…… “子異,”端陽想了想,問,“你會看月相嗎,今天是什么月?” “初五,”天象之學,他略懂一點,“上蛾眉月。” “那你覺得是缺月好看,還是圓月好看?” “自然是圓月好看?!笔廊瞬欢际沁@樣的眼光嗎。 “可月亮真的圓過嗎?”端陽起身,背手在身后,來回踱步,像個老板大臣,最后坐到他右側,故作深沉,“方其圓時,即其缺時。如果世上根本不存在完美的圓月,為什么不愿意接受缺月?它們原本就是同一個月亮啊?!?/br> 盈缺迭代,無窮無極。她自己尚且會為不美滿的故事結局難過,還想用這樣的詭辯糊弄他,哪有那么容易。 秦異正要開口,一時疏于防范,端陽已經捉住了他的右手,甚是得意。 他掙扎了幾下,不得甩脫,皺眉輕斥:“放開!” “不放!”她一點也不怕,握得更緊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都不愿意松手,最后以秦異眼睛首先酸澀敗北。 秦異揉了揉眼睛,耳邊響起少女輕佻的笑。 笑聲在看到他掌上略有猙獰的傷口時戛然而止,明明她在西北見過更多更嚴重的傷勢,還是有些動容。 端陽輕輕摸過秦異小魚際處的傷疤,替他系好健康長命的五色縷。 五色絲線緊緊糾繞,混成不分彼此的顏色,纏上他的手腕,粉嫩的指甲有時刮過,微癢,他聽見她叫他:“秦異,端午安康?!?/br> 他低頭俯見她的眼睛,烏黑的眼珠倒映著點點湖光,他說出信中重復過萬萬遍的話,“端午……安康?!?/br> 然后,她一不小心打成了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