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琵琶弦上說相思
夏午,最宜小憩。 虞括用膳消食后,有些困倦。他躺在床上,正準備小睡一會兒,秦異身邊的終南匆匆前來,說秦異請他過府,有要事相商。 緊要事,也是稀罕事。 相處日久,虞括越來越覺得秦異其實為人冷淡內(nèi)斂。恪守禮節(jié),從不越界,主動相邀更沒有幾次。但這并不妨礙虞括與秦異愉快相處,畢竟意趣相投又不論是非的人難找。 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概就是這樣的。 好友難得專門派人來請,虞括自然不會推辭。起身更衣時,袖子牽動,不小心摔碎了他最愛的美人觚。 青潤冰潔,瓷中上品,相伴多年,卻沒舍得用來飲過幾次酒。 心痛。 虞括嘆惜一聲,叫人收拾了埋到他院中桃樹下,等他回來祭奠,便跟終南赴約。 穿過大廳,虞括卻一直沒有見到秦異,終南還要帶他深進,一直到后院。 漸行漸近,耳聞輕輕樂聲,直到他跨過一扇門洞,才辨清是琵琶聲。 紫藤花架下,淺彤色佳人背影婷婷,端坐于秀墩上,半抱琵琶,信手撥劃,作一曲《出陣曲》,至中段,聲猶激越。 是史嬋,用的正是及笄那日他送的琵琶。 器亦有性,這柄琵琶所用皆為老料,木質(zhì)疏松,傳音通透,但低音處略有不足;還有史嬋彈奏時的小習慣,喜歡比別人用力。這些都逃不掉虞括的耳朵,所以他根本不用近前細看,遠遠就聽出是嬋妞在彈琵琶。 這么激越的曲子,虞括幾乎沒聽史嬋彈過,比那些溫柔小調(diào)可順耳多了。史嬋本來就咋咋呼呼的,力氣也比一般女孩子大一些,彈這樣的曲子正好能遮掩用力過猛的壞習慣,反而讓人振奮高昂。 曲至尾聲,輪指作結,干凈漂亮。虞括不禁拍手,贊道:“妙,怎么以前沒聽你彈過這支曲子?” 史嬋猶抱著琵琶,背身回答:“因為我以前覺得你不會喜歡?!彼恢痹谡宜矚g的東西,至于自己的感受,總可以退到其次。 “我喜不喜歡有什么關系,”史嬋的話多有曖昧,但因為是史嬋,浪跡歌舞場的郎君并沒有多想,一笑而過,又問,“你也是子異請來的,他人呢?” “不,是我讓秦公子叫你來的?!?/br> 虞括覺得不對勁,“你要見我,如何還要這樣拐彎抹角?” 史嬋不答,輕攏慢捻,又彈一曲柔情調(diào),問:“如何?” “也不錯?!?/br> “你又騙我,”史嬋語調(diào)輕快,十分大方地承認,“其實我不善彈小調(diào),也不是說不會,只是雷厲風行慣了,無論彈什么曲子,都有一股沖勁,不夠溫柔。不過你樂意,我也愿意彈給你聽。 “但是彈得不好就是不好,就算你不說我也還是彈得不好?!?/br> 虞括一定不能去當老師,只說好不說壞,她這些年一點長進都沒有,肯定和他有關系。 史嬋笑出聲,抱著琵琶站起,深呼了一口氣才轉過身正對著虞括。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琵琶,“這柄琵琶,還是留給你的知音人吧?!?/br> 虞括眉頭微皺,“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其實不情愿和我結親,我也……不想了。我會和我爹說清楚的,到時候由史府退婚,你父親也不會責怪你?!闭f罷,史嬋微微欠身,就要作別。 還君明珠,互不相干,她連最后的退婚也替他想好。 這樁婚事,虞括確實不太愿意。一直鬧在一起的玩伴突然變成自己的未婚妻子,怎么想怎么別扭。所以無論何人問起,或是道一句“青梅竹馬,郎才女貌”,他都會回答是家中安排。 然而今時今日她要說散,他們就要彼此自由,虞括心中卻浮起一股悵然若失,比摔碎美人觚還要心痛。 “史嬋,不要說胡話!”他身邊怎么盡是自作主張的人,訂婚時因為他沒有嚴詞拒絕也就算了,退婚也不用征求他的意見嗎? 不,她不是胡言亂語,只是不想再勉強。見虞括要逼近,史嬋抬手阻止他,“你不要過來!” 不要過來,她怕她又會動搖,像之前無數(shù)次一樣。 史嬋以為,她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了,就算是靠婚姻綁在一起。可事實并不是這樣的,這份感情是排他且自私的,而且需要他的回應,她總有一天會變成他口中的怨婦。 她不希望自己成為那樣的女人,也不希望這份感情被這樣消磨殆盡。他以后也會有自己喜歡的人,她希望他能幸福。 所以這樣終結是最好的選擇。 但還是忍不住想哭。 史嬋不想他看見,于是從紫藤花架下逃走,眼角水光閃爍著溫暖的陽光與淺淺紫色。 八歲之前,史嬋的父親一直戍守西北邊陲,史嬋和二哥一起在草原與大河中長大,也覺得眼淚不輕彈。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父母兄長疼惜她都來不及,她又怎么會有傷心事,所以她基本沒哭過。 除了剛進太學那天。 上京的貴女郎君并沒有那么好相處,笑話她粗魯俗氣。史嬋氣不過,和他們大打出手。但是他們?nèi)硕鄤荼姡稽c好處沒討到,被扯散了頭發(fā),揪掉了耳墜,還劃破了耳垂,血流不止。 他們也不見得有多好,被她打腫了鼻子,抓破了面皮。 史嬋甚是嫌惡地把指甲里的血絲抹到衣服上,一點都不退縮。 他們還要來,突然有人冷笑一聲,一個好聽的聲音響起:“你們竟然欺負一個小女孩兒?!?/br> 隨后一個藍衣少年從旁邊走來,一邊搖著扇子一邊擋在史嬋面前。 為首的張郎頂著一張青腫的臉,不甘心地說:“虞括,你看清楚,到底誰欺負誰?!?/br> 被叫做虞括的少年抬扇遮住半張臉,神情莫辨,但站在他斜后方的史嬋看得很清楚,他竟然笑了,略有嘲諷的意味,在打架控訴的嚴肅場面。 “等下祭酒要來了。”他說。 一句話就嚇得那群人如鳥獸散,史嬋也要走,卻被他拉住,問她:“你去哪里?” “等下祭酒要來了。”史嬋重復他的話。 他輕笑,甚是得意地說:“我騙他們的?!彼谝贿吙此麄兇蚣?,她那么勇猛,原來也怕祭酒懲罰。 他收起扇子,拿出手帕,輕輕替她抹掉耳垂上的血珠,問她,“疼嗎?” 心中的委屈一時上涌,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流個不停,她回答:“疼,好疼!” “好了,知道了,別嚷了?!彼H為無奈地替她又擦干眼淚,待她耳上血止,從地上撿起她的耳墜子,用絹子包起來還給她,又要拉著她走。 “去哪兒?”史嬋問。 “太醫(yī)署。”他回答。 “可血已經(jīng)止住了?!?/br> “傻丫頭,不是流血才要看大夫的,你身上還有其他傷吧?!?/br> “這是逃課?!?/br> “你跌了一跤,我?guī)闳タ创蠓颍蠋熼_明,不會追究的。”他理由都為她想好了。 “可……”不等她再說什么,少年已經(jīng)拉著他去了太醫(yī)署。 確實受了些皮外傷,還好沒有傷筋動骨。他一直陪著她,直到她家里人來接她回去。 不過那天他并沒有再回太學,在外面玩了半天后直接回了虞府。 分明是他想逃課,史嬋揉了揉肩膀,如是想。 可不管如何,她都應該謝謝他。 虞括,她記住他了。 抱著這樣的心情,她開始關注他。她知道他生性溫柔多情,見誰有難哭泣,都會幫扶一把。她也知道他喜歡聽琵琶,所以開始學習。 她希望他們能有擦肩而過的緣分,然而天不遂人愿,那一年他們毫無交集,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直到九歲那年,她和端陽一起去虞府給虞括祖父祝壽。 他好像已經(jīng)記不起她,史嬋心中略有失落,又覺得這樣很好。那次打架初遇,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他不記得正好。 就當這次是他們的初遇,她恭恭敬敬地與他道安。 然而他們性格真的不太和,不出一個月,兩個人的秉性都暴露無遺,打罵才是常態(tài)。 可她還是喜歡這個溫柔少年。 然而今天,他們之間所有的嬉笑怒罵都結束了。 她趴在端陽懷里,眼淚打濕了端陽的裙子,哭訴:“芝兒,我好難過?!?/br> 聽著嬋姐啞啞的哭聲,端陽也覺得揪心。她第一次見嬋姐哭,卻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拍著史嬋的背。 等到一切悲傷的聲音都停止,端陽才從屋里出來,替史嬋掩了門,看見秦異站在外面,解釋說:“嬋姐哭累睡著了。虞括呢?” 秦異回答:“拿著琵琶回去了。”虞括也曾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聽到史嬋聲嘶力竭的哭聲,默然離開。 如果分開會讓自己難過,為什么要分開?一個歌女,又何至于此? 果然情愛難解。 秦異問:“她心中這樣難舍,為何還要退婚?” 端陽摸著史嬋淚濕的衣料,回答:“虞括浪蕩慣了,而嬋姐又性子剛烈,是不會接受虞括納妾的。他們本來就沒多合適,長痛不如短痛吧?!?/br> 位崇性烈,端陽又何嘗不是。端陽和史嬋,是一樣的,她們要忠貞的感情,可談何容易。幸好端陽生來是公主,只要不和親,普通駙馬是不可以隨便納妾的。 內(nèi)心忠貞太難保證,至少名義是忠貞的。 身前的端陽走下屋前臺階,踱到他跟前,接著說:“舅舅也不會希望嬋姐以后難過的?!?/br> “舅舅?”秦異疑問。 “我沒跟你說過嗎?嬋姐是我表姐,”她又補充說,“虞括是我表哥?!?/br> “子括與史姬是表兄妹?”他可沒聽說史家與虞家還有這層關系。 “不,嬋姐的父親和我生母是親兄妹,虞括的母親和養(yǎng)育我的六英夫人是親姐妹,所以他們之間沒有親緣關系?!?/br> 原來如此,一人身系兩大家族的端陽公主,及笄之后,一定更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