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我們一起走吧
這年春節(jié),京城的所有朝臣都沒有放假。 從四面八方送來的奏報傳遞出越來越糟糕的消息,當然最糟糕的,還是白葉城遞來的消息。 “紀相主動進入了白葉城?!苯泻喼辈恢且€是要哭,她轉(zhuǎn)頭看向阮季山,一字一句問:“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阮季山緊繃著下頜,面色極為難看,好半天后,他才問:“陛下要怎么做?” “如今越來越多大臣要求朕下旨,直接殺掉染病之人,”姜行哈了一聲:“他們就這么害怕嗎?疫病剛擴散至連州,他們就這般膽戰(zhàn)心驚,若是擴散到冀州,他們是不是就要翻天了?” “陛下息怒?!?/br> “息怒?”姜行呵呵笑了兩聲,在大殿內(nèi)走來走去:“你也覺得朕該這么做嗎?” 阮季山頓時跪了下去:“臣不敢,從始至終,臣都覺得不該直接斬殺染病之人?!?/br> “是啊,”姜行喃喃道:“若是為了保護天下百姓的性命,就奪走另一些百姓的性命,那不是太可笑了嗎?” 阮季山沉默不語。 姜行又走了幾步,忽然問:“你覺得,若紀相在這里,她會怎么做?”她轉(zhuǎn)頭看向阮季山,求助一般:“她是會支持鄒興元那批人,還是會像你一樣,絕不放棄,只為等待一個未知的希望?” “若是從前,”阮季山苦笑一聲,說:“她興許真會站在鄒興元那邊的,但現(xiàn)在,她不會?!?/br> “為什么?” 阮季山抬起頭,無奈道:“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姜行長睫顫了下。 “五殿下不會站在鄒興元那邊的,所以,她也不會?!?/br> 姜行默了一會兒,才啞聲道:“你早知道了。” 阮季山嗯了聲:“陛下不也是因此,才派殿下去淮州賑災嗎?” 姜行一抖,仿佛被人揭開了最臟污的心思。 “朕……”她閉了閉眼,聲音忽然顫抖起來:“朕從沒想過,淮州會變成這樣。” 縱使身邊人都更喜歡她的皇姐,縱使她對姜菱多有嫉妒與怨憤,但她從沒想過要她死。 姜行垂下眼,茫然道:“紀相走之前,說,要我做個好皇帝。” 可到底什么是好皇帝呢?是為了大多數(shù)人犧牲掉少數(shù)人的無情皇帝,還是冒著極大風險也要一視同仁的仁慈皇帝? 她并不清楚。 阮季山看著她沮喪的模樣,抿了抿唇,忽然嘆了一聲,俯身叩首道:“歸根結(jié)底,這件事只能由陛下決定,但不論如何,不管陛下最終的決定是什么,臣都會與陛下站在一起。所以,陛下,不要害怕。” 姜行一怔,低頭望著他。 她忽然想起紀行止走之前說的話,這世上總有些人值得她信任托付,總有些人全心全意為她著想,只是她一直不愿相信,將自己封在了圍墻內(nèi)。 難道,當真是她錯了嗎? 姜行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許久都沒說一句話。 翌日一早,皇帝在朝堂上下旨,加派太醫(yī)前往淮州,封鎖其余各州與淮州的官道,同時打開國庫,張貼告示于全境招募名醫(yī),有意愿前往淮州者重重有賞。 聽完旨令,鄒興元還意圖勸說:“陛下……” “不必說了,朕心意已決。”姜行望著腳下群臣,一字一句道:“朕是大巍的皇帝,若子民們還苦苦求生,朕卻率先放棄他們,親手澆滅他們的希望,朕還算什么好皇帝?” 她重復道:“朕不會放棄他們的。” 在這條旨意跨越千山萬水向淮州傳遞之時,姜菱在一天午后入睡后,就再沒醒過來。 紀行止只以為她是不想起床,等去城門口取來紀園新買來的甜點,想要叫醒姜菱時,卻發(fā)現(xiàn)她一絲反應也沒有。 她僵了好一會兒,才慘白著一張臉,小心翼翼伸手,探到了姜菱鼻子下。 雖然微弱,但仍然有鼻息。 她驀地松了一口氣,跳下床后便踉蹌著跑了出去,叫道:“躬自!林躬自!” 林躬自很快從廚房探頭:“怎么了,紀相?” “大夫,”她的眼睛很快紅了一圈,雖然早已決定與姜菱同生共死,甚至預料到了這么一天,但當這天似乎真的到來時,她還是無法坦然接受:“快請大夫來……” 林躬自一怔,手中的碗當啷落地。 半個時辰后,被連拖帶拽抓來的大夫皺著眉將手從姜菱脖子上拿開,躊躇了許久,還是狠心說了出來:“殿下已經(jīng)……已經(jīng)到最后時候了。” “不,不是……” 林躬自身體一晃,撲了上去抓住大夫的手,哀聲道:“你一定是診錯了,殿下,殿下早上還喝了一整碗粥,上午精神也很好,要我給她做糖糕,怎么就到最后時候了,你再看看,再看看好不好?求你了,你再看看……” “林姑娘,我也不想說出這種話。”他抿了抿唇,無力道:“所有染病的人,初期咽疼咳血,中期逐漸失去行走能力,到后期,就是徹底陷入昏迷,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若有法子,之前幾個月我就用了,怎么會眼睜睜看著那么多人死去,我當真是……當真是沒辦法了??!” “不可能!”林躬自忽然跪了下去,淚水一瞬間涌了出來,她不管不顧地在地上磕了幾個頭,哽咽道:“我求求你了,肯定還有法子的,您再為殿下配些藥,我為您做牛做馬……您要什么,我都會給你!求求你了!” “唉,您這是做什么?”他無措道:“即便我配藥,她如今的樣子,也是喝不下去的,別說藥了,她甚至無法進食……” “我會讓殿下喝下去的,您只要再看看她,再救救她!剩下的我會解決的!” “林姑娘別為難我了,小人真的救不了殿下?。 ?/br> “我……” “躬自?!币坏榔届o的聲音打斷了她,林躬自一愣,淚眼朦朧地看過去,發(fā)現(xiàn)紀行止面無表情地站在床邊,即便眼梢紅了一片,聲音卻依舊平靜:“不要為難他了?!?/br> “紀相……” 紀行止沒再看她,而是轉(zhuǎn)頭瞧著大夫,低聲問:“她最多,還會有多長時間?” 大夫嘆了一聲,低聲說:“短的話,只有兩天,若能硬灌些藥湯和食物進去,也許能捱個五六天,但最后還是……還是……” “我明白了?!奔o行止點點頭,說:“麻煩您了?!?/br> “紀相!” “你送大夫出去,”紀行止依舊不看她,聲音卻冷硬:“趕緊冷靜下來,不要哭哭啼啼的?!?/br> 林躬自咬了咬唇,最終應了一聲,擦了擦眼淚站起來,轉(zhuǎn)身送大夫離開。 直到院子里再次寂靜下來,紀行止挺直的肩膀才慢慢塌了下去。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身體卻逐漸顫抖起來,許久后,一滴晶瑩的水液啪嗒落到了地面上,而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紀行止驀地吸了一口氣,顫抖著捂住臉,她的身體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重擔,被壓折一般慢慢躬了下來。 “姜菱,姜菱……” 她狼狽地跪到了女孩床邊,伸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將自己的臉頰貼了上去。眼淚很快將女孩蒼白的手背濡濕,紀行止閉上眼,覺得自己痛苦得要死掉了。 “姜菱……我明明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 “可為什么,我現(xiàn)在卻還是,這么傷心?” 接下來的兩三天,林躬自想盡各種方法為姜菱喂藥,可不管怎么努力,那些東西大多都灑了出來,浪費掉了。 姜菱的臉色rou眼可見地灰敗下去,紀行止晚上抱著她睡覺,時不時就要驚醒,把耳朵貼到姜菱心口,聽她薄弱的心跳聲。 第四天晚上,在林躬自忍不住困意睡過去時,她悄悄起床,仔細幫姜菱穿好了漂亮的衣裙,套上厚實的大氅,而后背著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院子。 明月高懸,她們兩個的影子迭在一起,被月光拉出長長一道,凄冷寂靜的小路上只有她一人的喘息,姜菱身體冰涼,連呼吸都幾不可聞,安靜地趴在她的背上。 紀行止邊走,邊絮絮叨叨地念:“以前只有你背我,我還沒背過你呢,你要是醒著,肯定會很開心?!?/br> “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們很早之前就相遇了,在紅袖招的那次,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你啊,你一點都不記得了,不過你那時才三四歲,不記得也正常。我本來不準備告訴你的,這種小秘密,我一個人知道就好了,你知道的話,尾巴肯定翹天上去了,指不定要在我面前顯擺個三四個月。” 說著,她低笑一聲,輕松道:“我還沒告訴你,我以后做不成宰相了,我本來想跟著你一起去云州,你當云州王,我就當云州總督,我們一起住在云安府,和伯母一起生活,再也不管京城的事,就安生過我們的日子……” 她念著念著,眼前便出現(xiàn)一條長長的臺階,抬頭看過去,得有近百層,紀行止額頭已經(jīng)出了一層細細的汗,她喘了口氣,艱難地抬起腳,慢慢向上爬去。 “你……你以前說我弱不禁風,我還不服氣,如今看看,好像也沒錯,你這么輕了,但我背著你,還是沒走幾步就累了?!彼贤辛送薪猓秀钡溃骸耙悄愕脑?,肯定一溜煙就能把我抱上去?!?/br> 喘息聲愈發(fā)急促,紀行止咬著唇,強撐著一步步往上爬,等她終于登上最后一階,就腿一軟,跌到了地上。 紀行止再沒力氣爬起來,她抱著姜菱翻了個身,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我前幾日看過了,這座菩薩廟,是城里最高的地方,能看見很好看的月亮?!彼A苏Q?,看著頭頂?shù)膱A月,低聲說:“就和你帶我看月亮花那晚一樣好看?!?/br> 安靜了一會兒,她側(cè)頭看向姜菱,女孩灰白的小臉埋在毛茸茸的狐貍毛里,纖長的睫毛安靜地垂著,覆下了一層鴉影。 紀行止伸出手,撫了撫姜菱的眼角,自言自語道:“你那時說,神明賜福,我會有好運的,可也許遇到你,就用完了我的好運?!?/br> “若這世上當真有神明,若我當真有好運,那就希望下輩子,我還能遇到你?!?/br> “姜菱?!彼拖骂^,緊緊摟住了女孩,將腦袋埋入她的頸窩,溫柔道:“我們一起走吧?!?/br> 她閉上眼,任由寒冷浸透身體,逐漸吞噬掉她身體上的溫度。 夜空中又飄起來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她的長發(fā)上,染上了冰涼的霜白。 在依稀的風聲中,她好像聽到了若隱若現(xiàn)的呼喚聲,在呼喚她的名字。 啊……應該,是錯覺吧…… “主子!主子!” “主子!” 慌張的叫聲回蕩在她耳邊,紀行止蹙起眉,長睫微顫,終于慢慢睜開了眼眸。 眼前是銀發(fā)女人擔憂的臉龐,她一眨不眨地低頭望著紀行止,手掌貼在她后心處,源源不斷地輸送內(nèi)力,見她醒來,蘭蕁終于松了一口氣,后怕地嘆道:“徒媳,你真要嚇死我們了?!?/br> —— 好啦,要甜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