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愛恨何為
靳瑤說:“我那時醒來,如若眼盲,不管看向哪里都是黑漆漆的,我還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br> 可她沒死,在那場山崩里,她被沖入翻滾的洪流,卻僥幸活了下來,暈倒在下游岸邊,被一個叫江阿婆的老太撿了回去。 她的腿斷了,身上也凈是傷口,家人盡逝,她心死如灰,任由絕望與恨意將她淹沒,在江阿婆問她名姓時,她無聲地落下了眼淚,嘴上卻說自己不記得了。 起初,她只是想趁此機會拋卻自己罪人的身份,努力活下去,也是為了博得江阿婆同情,好讓自己能暫時留在這里修養(yǎng)??珊髞硭l(fā)現(xiàn),江阿婆根本沒有要趕走她的意思。臘月一過,天氣更加寒冷刺骨,江阿婆的小屋并不御寒,床也硬邦邦的,她凍得手腳冰涼,腿上的傷處更是痛入骨髓,忍不住便要哭泣呻吟。江阿婆努力幫她保暖,即便眼睛不好,卻還是每日出門撿干柴為她生火,還隔叁差五拉著村子里的赤腳醫(yī)生來為靳瑤看診。 靳瑤從小嬌生慣養(yǎng)長大,自然受不了這般惡劣的環(huán)境,江阿婆每日送來的白米粥與饅頭她也覺得淡而無味,難以下咽,便悄悄倒掉了。來看診的大夫見過她幾次后,臉色越來越差,和靳瑤說話也不再耐心。 一日午后,許是以為她睡著了,他便肆無忌憚地在院子里埋怨:“婆婆,你自己身體也不好,吃不飽穿不暖的,還管她做什么?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大小姐讓你給撿到了,實在嬌氣,要我說,你對她已經(jīng)仁至義盡,等她能走路了就把她趕出去得了。” 江阿婆連忙噓聲:“你小點聲,別把她吵醒了,好不容易睡下呢?!?/br> “你……”他氣道:“善人也不是你這么當(dāng)?shù)模抑腊⒅褡吆?,你就寂寞得很,遇到個和阿竹差不多大的姑娘就容易心軟,可你畢竟和她無親無故,你又眼盲,靠著你那點賣菜掙的錢養(yǎng)活自己都不夠,還養(yǎng)她,你真是老了,腦子也糊涂了!” “別說了,”江阿婆嘆了一口氣:“丫頭腿還傷著呢,又什么都不記得,我趕走了她,她自己要怎么辦呢?” “能怎么辦,我看啊,她就是賴上你了!” 大夫罵罵咧咧的走遠,而一墻之隔的靳瑤面無表情,慢慢將自己蜷進被窩,好像這樣就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她開始變得乖巧聽話,讓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使不習(xí)慣這般簡陋的飯食,也逼著自己全部吃完,幾日后,江阿婆在端走她的飯碗時,忽然嘆了一口氣:“若實在吃不下,就不要吃了?!?/br> 靳瑤驀地抬頭,手指忍不住攥緊單薄的被褥:“你要趕我走嗎?” 江阿婆問她:“你想走嗎?” 靳瑤搖搖頭,意識到她看不清楚,便啞聲說:“不想,婆婆,我都聽你的,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江阿婆佝僂著腰走回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你不想走,那就不走,我勉強也是能養(yǎng)活你的。” 靳瑤眨了眨眼,小心問:“那,那阿竹呢?” “你知道阿竹?”江阿婆愣了下,很快反應(yīng)過來:“你聽到了?” 靳瑤不吱聲。 江阿婆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你不用擔(dān)心她,她……她已經(jīng)死了。” 她死在了丈夫的拳頭下。 阿竹全名元竹,是江阿婆唯一的孫女,她父母過世的早,祖孫倆相依為命,日子過得窮苦卻也溫馨。江阿婆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又忙活著送她出嫁,可一年后,她就死了。 她到那時才知道,劉商性子暴躁,好賭愛酒,稍有不順心就用棍棒伺候元竹,元竹每次來看她時都傷痕累累,卻一直報喜不報憂,她便毫不知情。 元竹死后,劉家通知她來收尸,沒有絲毫的歉疚和愧悔,扔了二十兩銀子便把她打發(fā)走了。江阿婆抱著元竹的尸體回了家,把她埋到了村尾的花田旁,沒過幾日,就聽說劉商又娶了個新媳婦。她一時悲憤,跑去劉家理論,卻被劉家打了個半死,還傷到了眼睛,自此便看不清東西了。 靳瑤聽完后,只覺得震驚又憤怒,忍不住問:“婆婆,你怎么不報官呢?” 江阿婆訝異地將臉轉(zhuǎn)向她,苦笑道:“你不知道嗎?在咱們這里,一個天乾若是打死一個地坤,是算不上什么大罪的,更何況他們是夫妻,只賠些銀子就好了。” “怎么能這樣?”靳瑤驚訝不已,道:“可,可我聽聞京城有個將軍的地坤兒子被害了,肇事者就全被抓進了詔獄,馬上就要處死了?!?/br> “你也說了那是個將軍。”江阿婆嘆道:“和我們老百姓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靳瑤神色一變,張了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這世上并不像她從前以為的那般美好,也并不是充滿了正義與秩序,遵行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的理念,她以為自己活在人間,但其實,她一直處在云端。 二月份時,她終于能下地走路,但她的腿卻再也回不到從前自如的狀態(tài),因為落了病根,一到陰雨天就疼,走起路還一瘸一拐,被村里漸漸熟識的人叫小瘸子。 后來江阿婆一個一個找上門了,他們才改口,叫她二丫頭。 那大丫頭,應(yīng)該就是元竹了。 江阿婆也叫她二丫頭,靳瑤乖乖應(yīng)了,還幫著江阿婆開始干活。最初她總是笨手笨腳的,也認不得地里種的都是哪些菜,簡直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江阿婆卻不生氣,手把手教她識別,給她講怎么澆水,又怎么開墾新土,播撒種子。 靳瑤慢慢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但內(nèi)心深處,她仍然有恨有不甘,她總能在午夜夢到自己父親被斬去頭顱的尸體,想起自己母親與兄長被砸成rou泥的慘烈模樣。而后,她會想起那抹紅色,如火一樣燦爛熱烈,她曾以為靠近會得到溫暖,卻沒想到只會帶來灼傷與毀滅。 姜菱,姜菱…… 為什么,要如此利用她? 她緊緊抿著唇,蜷在被窩里掉眼淚,身體止不住得顫抖。 “怎么哭了?”江阿婆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摸索著撫上她的臉頰,輕柔地拍著她的脊背:“是做噩夢了嗎?二丫頭不怕,夢都是反的?!?/br> 靳瑤抽泣一聲,如受傷的小獸一般埋到老人懷里,嗚咽道:“婆婆……” “哎?!?/br> 靳瑤閉上眼,緊緊抱住了她的手臂,像是落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哽咽道:“婆婆,我來當(dāng)您的孫女吧,我會很乖,很乖很乖的……” 江阿婆愣住,過了會兒,那雙溫厚粗糲的大手落在她發(fā)上:“你已經(jīng)是了呀。” 江阿婆真的是一個好人,又或許是她也太寂寞了,渴望有人能陪著自己。靳瑤在她身邊安頓下來,慢慢學(xué)會了做飯洗衣,挑水耕地,還會扶著老太太一起坐牛車去鎮(zhèn)子里賣菜。 短短幾個月,她便經(jīng)受了比從前十五年都要多的惡意。 那些因為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地坤而遭受的侮辱與輕視,在過去被她顯赫富貴的家世擋在了外面,如今卻毫無遮掩地朝她傾瀉而來。 肆意的輕薄,鄙夷的唾罵,一樁一件都令最開始的她震驚憤怒,她激烈地反抗,卻遭受了更為嚴重的攻擊,江阿婆盡力護著她也沒好上多少,靳瑤慢慢變得不再自信招搖,反而時時刻刻低著頭,換上破舊寬松的衣裳,把自己縮起來。 她精神愈發(fā)萎靡,性子也怯懦起來。五月中旬的一天,她跟著江阿婆照例去鎮(zhèn)里賣菜,卻瞧見了貼在主街上的一張公告。 一、招募新兵,無論出身,能者居之。 二、即刻廢除律法“為夫妻者,天乾殺地坤者罰銀,地坤殺天乾者極刑”一條,殺人者一視同仁。 她愣了一會兒,旋即欣喜若狂,告訴了江阿婆這個好消息,江阿婆尚未反應(yīng)過來時,靳瑤就已經(jīng)激動地抓住她的手:“婆婆,婆婆,現(xiàn)在可以去報官了!可以為元竹jiejie討回公道了!” 江阿婆了解來龍去脈后,不敢相信地問:“這是,這是……真的嗎?” 靳瑤嗯了一聲,認真說:“婆婆,我識字的,我來幫你寫訴狀,我們再請訟師,總之,總之……我們可以讓劉商得到懲罰的。” 這么做,既是為元竹鳴冤,也是為了安慰她自己。這世道是在變好的,她不用委曲求全,也不該逐漸丟掉自己的尊嚴。 即便她是個罪犯,但僅僅作為一個地坤,她也不該忍受這些不公。 新令剛下,本沒有多少人信任,縣令也沒打算認真照辦。但京城派來的督查使恰巧途徑此處,靳瑤寫的訴狀剛一送上去,就到了督查使手中。他嘖嘖稱嘆,贊揚此人邏輯清晰,有理有據(jù),且字字珠璣,在他的壓力下,元竹案倒成了典例,很快就在縣里升堂審訊,又很快得出了結(jié)論,判處劉商絞刑。 靳瑤一直遮掩面容等在縣衙外面,得知結(jié)果后頭也不回地跑了,她實在興奮,一路緊趕慢趕回到村子里,想要把好消息告訴江阿婆。在回去的路上,她先遇到了村子里的陳二嫂,陳二嫂向來對她不錯,見她少有的笑逐顏開,便問她發(fā)生了什么,靳瑤也不藏,高興地把事情告訴了她,卻聽她說:“哎呀,怪不得人家說靳氏一除,百姓日子就好了,說的還真沒錯?!?/br> 靳瑤驀地僵?。骸澳阏f什么?” “你沒聽過嗎?”陳二嫂耐心回答:“靳氏一直在朝廷作威作福,坑害百姓,若不是陛下聰慧,除掉了靳氏,可能我們會一直苦下去呢,你看,現(xiàn)在沒了靳氏,陛下多厲害啊?!?/br> “才不是!”靳瑤忽然紅了眼眶,厲聲道:“我父……靳家才沒有干那么多壞事!他們,他們也勤勤懇懇為大巍效力,干了好多實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胡說八道!” 陳二嫂驚訝地看著她:“靳氏干實事?你不是在說笑話吧?加重賦稅、征收田租,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個沒靳家插手,這可不是我亂說,大家都知道呢?!?/br> “你,你……”靳瑤臉色漲紅,一雙眼睛眨了眨,便落下淚來,她咬了咬牙,忽然像小炮仗一樣沖了上去,一把抓到了陳二嫂臉上:“你胡說!” 江阿婆聽到動靜趕到時,陳二嫂已經(jīng)罵罵咧咧去看赤腳醫(yī)生了,靳瑤身子小,看著又弱,想不到有那樣的爆發(fā)力。江阿婆先領(lǐng)著她回家,拿著干凈的手巾幫她擦干凈臉上的血痕與淚跡,才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靳瑤抿了抿唇,低下頭,甕聲甕氣道:“婆婆,劉商被判了絞刑?!?/br> 江阿婆愣了下,喃喃道:“是嗎?” 靳瑤嗯了聲,忽然問:“婆婆,您也覺得……覺得靳家,是禍國殃民的jian臣嗎?” 江阿婆沉默了好一會兒,只說:“陛下,是個好陛下?!?/br> 靳瑤一怔,眼淚啪嗒便落了下來。 陛下是個好陛下,陛下允許地坤同考科舉,支持地坤入仕。陛下開設(shè)蒙學(xué)堂,要讓所有女童都有機會讀書。陛下修改律法,讓殺人者得到懲罰。可若靳氏不死,她不會變成一個好陛下。 原來她靳家,才是徹頭徹尾的大惡人。 那她恨的什么,又愛的什么? 自始至終,她都太可笑了…… 江阿婆伸出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良久嘆了一聲:“二丫頭,其實……你是靳家人對不對?” 靳瑤驀地一抖,抬眼愣愣看著她。 “撿你回來那日,你腳上,還掛著半條斷掉的鐵鏈?!苯⑵艤睾偷匦α诵Γ^續(xù)說;“后來,我聽說山崩時埋了一隊從京城押來的犯人,里面有靳家的家眷?!?/br> “所以您早就知道了?”靳瑤哽咽道:“那您,您為什么要收留我?” “因為你太可憐了。”江阿婆低語道:“我若不收留你,你要怎么活下去呢?” “為什么要活下去?讓我死掉不好嗎?” “死才是最容易的,死掉了,就一了百了了,什么責(zé)任也不用擔(dān)負。可是你還年輕,若你當(dāng)真心有愧疚,就該去做些正確的事,多幫助一些人?!?/br> “我做不到?!苯幠四ㄑ劢牵槠溃骸拔疫@樣的人,能幫到別人什么?” 江阿婆笑了一聲,說:“你這丫頭,不是剛幫我了卻一樁心愿嗎?”她拍拍靳瑤的手,一字一句道:“靳丫頭,謝謝你,救了元竹?!?/br> “后來,我想起了招募的事情,決定重新返京,婆婆怕我有危險,便親自帶我去縣衙辦了路引,從此,我就是元竹了。”靳瑤說到這兒,抬眼看著面色復(fù)雜的姜菱,低聲道:“只是沒想到,負責(zé)此事的,竟是殿下你?!?/br> 姜菱低眉沉思了一會兒,問道:“所以,你還恨我嗎?” “我說不恨的話,殿下會相信嗎?”靳瑤漠然望著她,說:“我知道殿下做了對的事,但人心總是偏的,我不恨殿下,可我也做不到完全放下芥蒂,若不是無路可走,我不會要求見你?!?/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