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我是月照千山的照◎

    眼前是一片簡樸過分了的馬車內(nèi)飾, 粗糲的布料夾著棉花堵住縫隙和窗口，防止冷風(fēng)灌入，深棕色的木料, 粗糙地拼湊成內(nèi)壁，不說鏤金嵌玉，就連一朵雕花都沒有。

    馬車?yán)锶贾颗?，還是廉價的銀絲炭, 雖不嗆人, 燃燒的時候卻也沒有金玉炭淡雅寧神的香氣。身下坐著的也只是粗糙的軟墊, 連塞了蠶絲和香草的蜀繡墊子都不是。

    如此想著，聶照有些嫌棄, 想他宣平侯府三公子，何時落魄到如此境地了？他不是才在南海與了無大師請教完劍法, 正在回京畿的路上嗎？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么破敗的馬車?yán)铮?/br>
    他的顱內(nèi)忽然泛起一陣尖銳的刺痛, 下意識抬手按了按額頭, 竟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變得寬大修長，骨節(jié)分明，這是一個已經(jīng)長成的青年人的手。

    聶照這才有些慌了, 抬手在眼前晃了晃，竟然是真的……

    他連忙摸到身側(cè)的一把劍，拔開, 對著劍湊近照了照, 劍影中模模糊糊倒印出自己的臉。

    里面的人和他有九分相似, 他弱冠之年大抵也就是如此模樣。

    聶照深深吸了口氣，微微垂眸, 果真在右側(cè)的眼皮上瞧見了一顆砂粒大小的痣, 即便至親之人, 也時常會忽略，只有他對鏡自照細(xì)細(xì)觀摩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

    這難不成真的是他！他突然從剛過完十二歲生辰的少年變成了一個青年？如此荒誕的事情竟然會發(fā)生在他身上。

    身側(cè)忽然傳出一陣細(xì)微的響動，他下意識轉(zhuǎn)腕，把劍架在對方脖子上。

    方才他正處于強(qiáng)烈的震驚中，沒有顧得上對方，如今才細(xì)細(xì)打量漸漸睜開眼睛的少女。

    對方大概十五六歲，柔弱漂亮，唇紅齒白，水靈得像雨后簇新的木蘭一樣。

    她應(yīng)該不是出自大富大貴之家，但脖子上掛著一枚雕刻巧思的平安鎖，衣料雖然普通卻是簇新的，從領(lǐng)口露出的里衣一角瞧得出那塊貼身的布料是反復(fù)揉搓到柔軟貼身的，可以看出，她家人對她相當(dāng)疼愛。

    聶照抿了抿唇，對她的防備降低，握劍的手漸松了些，距離她的脖頸也遠(yuǎn)了半寸。

    姜月喉嚨干澀，下意識討了兩聲水，無人應(yīng)答，這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對上一雙淬亮如寒星般的眸子，她盯著對方，對方也在打量她。

    她剛要起身，便遭到他的呵斥：“別動，小心刀劍無眼?！?/br>
    這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還把劍架在她的脖子上。

    聶照正試圖從她口中審問出什么，就見對方深吸了兩口氣，眼眶一紅，忽然就仰頭嗚咽起來：“你干什么？我三哥知道了不會放過你的！”

    他慌了，他哪見過這種架勢？手中的劍“咣當(dāng)”就掉在馬車?yán)?，手足無措，忙道：“哎，哎你別哭啊，我就嚇唬嚇唬你，我不是真要對你做什么。”

    姜月賭氣似地一腳把地上劍踹開老遠(yuǎn)，撞到馬車壁上，跟他哭：“你劍都架我脖子上了還說不是要對我做什么？那到底怎么樣才叫要對我做什么？”

    “不是，不是你聽我說，”聶照已經(jīng)被她哭得焦頭爛額，比他一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二十多歲更讓人頭痛的是他不小心把人家姑娘弄哭了，“你別哭了，都是我的錯行了吧?！?/br>
    姜月一把把他推開：“原本就是你的錯！你憑什么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劍隨隨便便放在我脖子上？我們兩個很熟嗎？”

    聶照猝不及防，“咣”一聲撞到車板上，捂著胸口，險些嘔出血來，一句話都說不出。

    怎么，怎么力氣這么大？

    “你，你沒事吧？”姜月把人推開，自己也愣住了，下意識看看手，連忙上前要扶他，她自己也沒想到，就是輕輕一推而已。

    “沒，沒事，你消氣就好?！甭櫿障肴嘁蝗鄠?，但想著自己一個男人被小姑娘推了一把便如此柔弱，實(shí)在有損臉面，便強(qiáng)撐著坐回去，一副無事發(fā)生的表情。

    姜月愧疚地抱著膝蓋縮在角落，臉上淚痕還沒干，一雙眼睛里盈著水可憐巴巴望著他，淚水沾得睫毛一縷一縷的，要不是她動手推自己那一把，聶照真要覺得她好可憐，好人畜無害。

    但明知道對方有些危險，他瞧著她的模樣，心里還是一揪，說不上哪兒不對，就是心疼，摸了一把全身，終于找到方帕子，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坐過去，用手肘碰碰她：“吶。”

    對方警惕地掃過他，縮縮手，不敢接，好像生怕他在上頭投毒了似的。

    聶照好心被當(dāng)了驢肝肺，沒好氣地用帕子呼嚕了一把她的臉，把她額頭上的劉海抹得亂七八糟的，她剛想還手，他已經(jīng)有先見之明地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鉗制住：“你不要不識抬舉，小爺我長這么大，可沒哄過姑娘，差不多得了啊?！?/br>
    他給她擦干臉后，才起身：“我剛才不是針對你，你別往心里去，換你一睜眼發(fā)現(xiàn)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你難道不警惕嗎？”

    “你也不知道我們這是在哪里嗎？”姜月忽地接話，二人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發(fā)現(xiàn)了一抹驚奇，她原本的因?yàn)槭浀幕炭指邢Т蟀耄袷钦业搅私M織，情緒平靜許多，接著說，“我覺得很奇怪，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這輛馬車?yán)铮暗氖虑槎纪浟?，怎么想也想不起來，我記得我有個兄長，但卻想不起他的臉?！?/br>
    聶照一驚，道：“你竟然也是如此嗎？我的記憶只停留在十二歲，可分明我的身體是二十多，中間的那些年，怎么想也記不得了?！钡@么看來，對方比他情況更差些，他好歹還能記得前十二年的事情，她卻除了記得自己有個哥哥，什么都不知道了。

    姜月揪著胸前的平安鎖，聶照握緊手中劍柄，二人對視著，眼中不自覺都蔓延起緊張，這種緊張?jiān)诼牭酵饷娴慕徽劼晻r發(fā)展到頂峰，充盈了整個馬車。

    聶照捂住她的嘴，輕聲叮囑她：“不要出聲，害怕就拉著我的袖子?！苯鹿媛犜挼刈ブ男渥印?/br>
    他悄悄揭開馬車簾一角，向外窺探，只見街上人頭涌動，安靜祥和，與平常的城市并無差別，馬車前一眾人威風(fēng)凜凜騎著高頭大馬開路，馬車后跟著一群身披黑甲的兵卒武士。

    他認(rèn)得，黑甲是撫西軍。

    馬車漸漸停穩(wěn)在都督府前，外面有人朗聲說：“到了?！?/br>
    姜月抓著他袖子的手一緊，緊張地看著他。

    聶照轉(zhuǎn)過去和她悄聲說：“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是在撫西，外面是撫西都督府，現(xiàn)在情況未明，出去盡量少說話，裝作平常的神態(tài)?！?/br>
    姜月點(diǎn)點(diǎn)頭，聶照打量打量她，連忙抬手把她額頭上被自己弄亂的劉海撥弄回來，現(xiàn)在怎么說，他們兩個的狀況相同，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只能互相照拂了。

    姜月原本以為自己和他是被什么人綁架要賣到什么地方去，但總不至于把他們賣到都督府是吧。

    二人整了整衣服，放平神色，聶照率先跳下馬車，抬手去接她，姜月扶著他的手臂，緩緩走下來。

    “站在我身后?！甭櫿召N近她的耳廓，叮囑，目光警惕地掃視四周，握緊了手中佩劍，擋在她前面

    姜月摸著平安鎖，眼神堅(jiān)定，亦步亦趨跟著他。

    小瓦笑得燦爛，快步走過來：“主君，都安頓好了，我們快進(jìn)去吧?！?/br>
    主君？

    其余人也用熱切目光看著他們，似乎也是以他馬首是瞻。

    聶照心里想過無數(shù)陰謀詭計(jì)，沒想到下車第一句是被人稱呼為主君，難不成他短短不到十年，就做到了撫西都督的位置？他哥要是知道，大抵在祖墳頭都磕破了。

    他指尖下意識在劍鞘上輕輕敲了敲，神色不變，輕輕頷首：“帶路?！?/br>
    誰知道這些人是好是壞，還是謹(jǐn)慎為上。

    小瓦根本沒發(fā)現(xiàn)他們的異常，美滋滋引著他們往里走。

    姜月往?？傆X得聶照有些矯情在身上，此話不虛，都督府上所有的陳設(shè)擺件都是霍停云上任后新添置的，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各個精美非凡，使用時間也不長，但搬來之前，聶照卻嫌棄都是人家用過的，便一并打包賣給了外地商人，連地磚都撬了換新的。

    如今整個都督府煥然一新，比起往日的奢靡，多了幾分樸素幽靜和低調(diào)。

    “斤斤！你忘了，你的住處在這里！”李寶音一把攬過姜月的胳膊，往她把那邊帶，姜月用眼神向聶照求救，聶照示意她先跟著去。

    大家發(fā)現(xiàn)今日的聶照和姜月，比起往日來無比沉默，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但又瞧不出太多異常，興許是為了撫西未來的發(fā)展大計(jì)而殫精竭慮，眾人只能這樣想。

    深夜，姜月不敢睡覺，披著被子坐在床上，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對方推開門，悄悄潛了進(jìn)來。

    她下意識握緊匕首，剛要揮出去，便被人打落在地：“是我?！?/br>
    “我找了好幾圈才找到這里?！睂Ψ侥橆a凍得玉雪一般白，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放在火盆上烤，姜月想了想，從床上扯了床被子扔給他，示意他披上。

    聶照也不客氣，順勢披上，和她交換信息。

    “我似乎知道自己叫什么了，我叫姜月，小字叫斤斤，但是我怕暴露，便沒敢多說多問?！焙么踔雷约航惺裁?，她心里安定多了。

    “姜月？我叫聶照，月照千山的照。”他還在烤手，笑吟吟的，暖烘烘的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讓人緊張的情緒消失大半。

    姜月一愣，看著他的模樣也笑起來：“那我是月照千山的月?！?/br>
    “我聽他們稱呼我為主公，但我找遍全身未找到朝廷調(diào)令，只找到了自己的印信，感覺事情有些蹊蹺，我似乎并非是撫西都督。

    不過你別擔(dān)心太多了，要是此處當(dāng)真不宜久留，我?guī)е銡⒊鋈ミ€是輕而易舉的，你要是還想不起你兄長，便先隨我回京畿，住在我家。”聶照安撫她。

    “你家？這不太好吧，會添麻煩?！苯陋q豫。

    聶照倒是不在意：“你能吃多少？便是不用家里的錢，我的私庫養(yǎng)你也是綽綽有余?！?/br>
    姜月這才放心，點(diǎn)頭：“好！那等我找到兄長，讓他還你錢?！?/br>
    都督府面積太大，免不得要有人清掃，外面偶爾閃過幾道影子，姜月把床帳掀開，示意他：“你進(jìn)來說話吧，別被發(fā)現(xiàn)了，我床上還有湯婆子?！?/br>
    上人家姑娘家的床？這事情不對吧。聶照抓著被角，面對她的邀請，臉蹭一下紅了大半。

    作者有話說：

    不要隨便吃毒蘑菇。

    第60章 第 60 章

    ◎晚上要去看月亮嗎◎

    姜月不記得這些, 聶照覺得自己不能不懂事，他卷著被子，選擇蹲坐在她床下, 仰起頭，道：“沒事，我蹲下就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了?！?/br>
    她從懷里掏出個湯婆子塞進(jìn)他懷里：“那你抱著這個，會暖和一點(diǎn)?！?/br>
    聶照和她抱怨：“我還以為你要住得離我很遠(yuǎn), 我先繞著府里走了一圈, 最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就住在隔壁。”

    兩個人一上一下說了會兒話, 姜月總覺得不對勁，她躡手躡腳穿上鞋爬下床, 和他面對面蹲在床邊：“你仰著頭不舒服，我下來吧?！?/br>
    聶照就把手里的湯婆子遞還給她, 兩個人一人披了一床被子, 中間點(diǎn)了一盞不怎么亮的燈, 看起來有點(diǎn)傻。

    “我們既然同乘一輛馬車，我扶你下馬車的時候他們也沒有什么異樣，你又住在我附近, 那說明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至少在他們眼中，是十分親密的?！甭櫿蘸退治?。

    姜月覺得他說得對：“親人？朋友？”

    聶照立馬否定：“我家三代的親戚一只手就能數(shù)得過來, 我可沒見過你。哪有異性朋友要住在一起的？”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 可是不能細(xì)想, 要是往里細(xì)想，好像就只剩下一個答案了, 他搖搖頭, 姜月似乎也在思考他們二人的關(guān)系, 聶照生怕她和自己想到一起去，忙說：“你手伸出來，我給你看看手相?！?/br>
    “看手相就能找到我哥嗎？”她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去。

    “不能，但我能幫你看看以前，”聶照托著她的掌心，對著燭火描了描，“咳，你這個生命線中規(guī)中矩，你看前面好多小分叉，說明早年命途坎坷，財(cái)運(yùn)前面也很淡，說明早年也沒什么錢?！?/br>
    姜月大失所望：“就沒有好的嗎？”

    “別著急嘛，雖然早年不好，但青年之后就好了，大富大貴誒，而且你看你的婚姻線，又深又長，一條線始終貫穿掌心，說明姻緣不錯，感情好，不會改嫁，福澤綿綿?！甭櫿沼靡稽c(diǎn)街頭術(shù)士零星的經(jīng)驗(yàn)煞有其事地胡說八道，姜月對他深信不疑。

    他長舒一口氣，突然二十多歲不要緊，突然變成什么撫西都督也不要緊，這都是小事，突然多個媳婦那就要緊了。

    關(guān)系親密，能牽著手，還住得近，聶照都不敢想他失去記憶的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好在對方也不記得了，讓他壓力小了許多。

    明日有機(jī)會再試探試探吧。

    原本他不在，姜月緊張得根本睡不著，聶照一來，她意外的昏昏欲睡，后面二人也沒什么正經(jīng)話題要講，就一邊蹲在地上，一邊托著腮互看手相，后來她困得實(shí)在睜不開眼睛，就自顧自爬上床了，沒多一會兒就沒了記憶，聶照什么時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清晨她起得也早，洗漱后匆匆忙忙就去找聶照，現(xiàn)在她誰也信不過，能信得過的也只有他了。

    聶照正在院子里練劍，刃上帶風(fēng)，行云流水，姜月總覺得這套劍法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