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 第37節(jié)
幾個侍衛(wèi)上前,抓著她的手腕,用繩子綁了,整個人吊在籠子頂上。 那人垂著頭,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最是寬仁,原本想放她一馬的,誰料她竟然如此剛烈,那我只好成人之美,多放一只野獸進去。”霍停云起身,用巾子擦擦手,隨意扔在地上,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轉向方回,“你找本都督是有何要事稟報?” 方回的侍從躬著身,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軀體,喉嚨里滾過的血腥氣被他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氣,壓下眼底的猩紅,才做到不露破綻地呈上漆盒,打開,露出里面的物件:“稟報都督,小人意外發(fā)現(xiàn)了此物的蹤跡?!?/br> 他的嗓音沙啞,像是個而立的中年人。 霍停云一驚,做不到淡然了,連忙自己拿出展開細細觀摩:“這是,宮中敕造?” 一把已經(jīng)破壞掉的弓箭,只剩下半截弓身,可材質、清漆都非同尋常,尾端還有宮中敕造的烙印。 霍停云出身大族,雖然是個旁系,家中卻也有幾件敕造之物,仿造這是做不得假的,膽敢造假是殺頭滅族的死罪。 “小人隨太守在山中狩獵,意外見到幾個身著黑衣的人,其中為首的男子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他們見到小人,倉惶而走,只遺留下此物。小人意識到事情重要,連忙向太守回稟?!?/br> 他說得繪聲繪色,細節(jié)完備,霍停云略信三分:“他們人多勢眾,怎的叫你驚著逃走了,還能放你回來報信?” 侍從搖頭:“當時他們朝小人一箭射來,是另一同伴擋在我身前,小人才勉強保全性命,后來林中異動,他們受驚才跑走的,想必是以為并非我一人,不過林中異動是只野豬罷了,當時驚慌,小人想不起太多細節(jié)了。” 一個謊言,若是太完美,細節(jié)完備,那才會叫人生疑。 霍停云不再相疑,他端著弓身細細打量,一時又驚又喜,不經(jīng)意被斷裂處刮破了掌心,他倒吸涼氣,還是擺手:“沒錯,應當是太子第五扶昌及其扈從,年齡對得上。靖北元氏忽得手持太后鳳璽,以清君側為由起兵謀反,我還當是太子潛逃之時帶走了此物,如此想來,是元氏故弄玄虛?!?/br> 他低頭嗅了嗅,木料帶有異香,他一時想不起是何種料子,此事稟報黃常侍也好助他伐平靖北。 “方回,你今夜便宿在都督府,明日再走吧,此事我要向黃天使稟報,給你記上一功?!被敉T普f完,忽覺困倦,囑托人安置方回后,便動身回自己的庭院歇息。 “那臣下明日一早,可否尋都督對弈?” 霍停云點頭:“我獨宿在流云榭,你明日晌午來便是,可與我一同進午膳?!?/br> 這對方回來說,已是莫大的賞賜,他忙躬身叩謝。 被吊在上方的姜月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血水和汗水刺激著眼瞼,刺痛異常,卻讓她略清醒些,下面的人影晃來晃去,晃來晃去,她似是聞到了一股馥郁的甜香,溫暖、輕柔,和三哥身上的味道一樣。 姜月想自己大概是出現(xiàn)幻覺了,仔細嗅嗅,空氣中分明都是血腥氣,她眨眨眼睛,汗水隨著血滴落,像摻了眼淚。 作者有話說: 斤斤:大家好,還活著,能撐一陣,莫擔心! [1]李賀《苦晝短》 第45章 第 45 章 ◎16號二更+17號一更◎ 待霍停云走后, 闔府才陷入安靜休息的狀態(tài),眼見天快破曉,若再不趁著此刻救人, 那就要等到晚上府中大亂才能行動,姜月在上面多待一刻,性命就會危急一分。 因著姜月在此,獸園看守比往日嚴密許多。 方回的仆役皆是聶照等人假扮, 他們去而復返, 趁守備松懈之時潛入院落, 放開了幾只猛獸的牢籠,一時間獸園亂成一片。 幾人狀似路過, 忙進去幫忙,反倒攪合得愈發(fā)忙亂。 聶照趁機把姜月用沾血的白色麻布袋覆蓋上馬毛替換下來。 待侍衛(wèi)制服猛禽回來后, 遠遠瞥見人還垂頭吊在三丈高的籠子上頭, 松了口氣。 姜月被就近藏在距離獸園不足五十米的假山洞中, 他們把遮擋洞口的巨石推開,擠了進去。 府上來來往往都是霍停云的人,此刻挪動, 恐怕會招惹嫌疑。 姜月睜了睜眼睛,略有片刻的清醒,血水掛在她的睫毛上, 顫顫巍巍的, 她輕喚:“三哥?!?/br> 即便對方眉毛描粗, 皮膚涂黑,臉上覆蓋了胡茬, 甚至連鬢角和美人尖都剃掉了, 但她還是第一眼認得出來, 他身上的味道特別,她聞著安心,原來那時候不是錯覺,真的是聶照來救她了。 聶照幫她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血,摸了摸四肢,未見異常,只有小腿上兩道撕咬的傷口較為嚴重,他飛快細致地幫她包扎,全程冷靜的嚇人,也平靜的嚇人,一句話都沒有說,然后把她的頭撥進懷里,死死抱著。 小瓦他們見著姜月的模樣,遠比遙遙看著的時候還要凄慘,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此刻眼眶都忍不住紅了。 姜月失血過多,思緒暈暈乎乎的,完全無法想多余的事情。 聶照抱緊了一會兒,終于那種失而復得的不確定感消散,才松手,他脫下隨身的里衣裹住姜月,給她喂了些水,讓她依靠在石壁上,令小瓦在洞內灑滿雄黃,才說:“等我回來帶你走?!?/br> 他起身,生怕自己走得慢了不忍心,姜月點點頭,望著他的背影,虛弱地閉上眼睛。 聶照走出不足三步,忽地轉身回來,跪俯在她身側,虔誠而認真地吻上她的額頭,姜月此時才感覺到,他的唇是涼的,干燥起皮的,也是顫抖的,他遠遠沒有想象中的堅強冷靜。 聶照再次起身,姜月用盡全身的力氣拉住他的手腕,氣若游絲地囑咐:“若,若遇危險,你們先走?!辈灰芩?/br> 他沖她牽強地扯扯唇,搖頭,然后帶著幾人將假山的這個洞口恢復原狀,清掃地面苔痕滑動的痕跡。 時間匆匆來到晌午時分,方回請見霍停云,對方還未醒來,仆役令他暫且等候。 方回笑道:“小哥,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斷腿后,仕途愈發(fā)艱難了。” 仆役上下掃他一眼,搖頭:“都督歇息時,不許旁人進入?!?/br> “我只跪在外間,不會擾了都督清夢,都督昨夜許諾,讓本官午時來見,不算逾矩。”方回握了握他的手,仆役睫毛一斂,嘴唇一勾,將手抽回來,背在身后,“那你進去吧?!?/br> 方回滿臉堆笑,悄悄推門而入。 沒多一會兒,守在外面的仆役就聽到里面?zhèn)鱽碛坝熬b綽的交談聲,欲要進去侍奉,見二人已端坐在屏風后的棋盤處,露出兩道跪坐的身影,霍停云雙手落在膝上,抬手落下一字,似乎十分專注。 仆役對視一眼,識趣地退下,只備下飯食安靜放在屏風之外,不敢打攪。 早些年的文人墨客還沒有這些臭規(guī)矩,到了近幾十年,也不知道誰先起的頭,但凡文人手談,沒有個一天一夜是下不來的,期間不許人打攪,說會有濁氣驚擾。 不多一會兒,方回的仆從有事稟報,被門口侍從攔下,道:“霍都督正和太守在里面對弈,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小瓦當即大叫起來:“可是十萬火急??!城中傳來消息,勒然大兵壓境逐城,逐城馬上就要城破,若是城破,遠城可就危矣了,遠城區(qū)區(qū)一千將士,怎能抵擋勒然鐵蹄,快讓我見見太守和都督大人罷!” 眾人面面相覷,作為霍停云的隨身侍從,他們自然知道都督的意思,逐城可舍,但遠城萬不能舍,不然到時勒然繞后進攻撫西,那都督少不得掛落吃。 但不是說逐城那些雜碎至少還能頂一個月嗎?怎么這么快就撐不住了? 他們心有困惑,但事關重大不好質問,不過這個出頭鳥他們不敢當,對視一眼,故作攔不住他,任由小瓦沖了進去。 里面登時傳來一陣叱罵聲,模模糊糊的,但聽語氣像是霍停云的。 門外侍從面面相覷,心想幸好不是自己進去稟報。 接著又傳來“咚咚咚”的磕頭聲,還有方回的說話聲,又過了一刻鐘,他們見著年輕的仆從額頭通紅地出來,手中捧著霍都督的印信,嚷嚷著:“我即刻便去營中調兵。” 之后方回也出來了,鬢角像是被什么東西砸的,頭發(fā)都散了,有些無奈地對門口眾人道:“都督被攪擾了棋局心中不快,說要靜靜,誰都不得打擾,如今我也要回遠城盯著戰(zhàn)事了,不過我這頭……” 方回向來是霍停云最信任的擁簇者,他的話大家自然是信的,侍從抬手示意:“太守如今模樣出府不便,叫人將車駕入府中迎接便是?!?/br> 方回點點頭:“正好,都督的賞賜也能一并搬走?!?/br> 霍停云因方回舉報有功,特意賞了金銀一箱。 方回的馬車走后,都督府安靜下來,各人都在忙著自己手頭之事。 彼時撫西守備軍也收到了逐城危機的軍報,以及見到了霍停云的隨身印信。 方回命守備軍即刻調遣三萬人,前往逐城支援。 “為何是你來調兵?都督府的人呢?何況援兵逐城,怎么是你一遠城太守前來?”霍停云的副將劉昶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二人狼狽為jian許久,但他與方回吃過幾次酒,也知道方回是他們的人,如今將信將疑,不由得質問。 方回身后換回甲胄的聶照向前一步,出示自己的令牌:“我乃逐城守備軍偏將聶照,逐城危急,劉將軍早已飛鷹傳書向都督明示,又遣我向撫西借兵。方大人正巧在都督府內,想到事態(tài)緊急,所以好心持印信于我必經(jīng)之路攔截,因此我二人匯合,一同前來。 若將軍不信,大可去都督府問詢清楚,但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刻不容緩,若一來一回延誤了,殺頭的罪也不知將軍擔不擔得起!” 此話一出,劉昶不由得心驚,抬眸打量,方回和霍停云印信都在此,他不得不信,忙安排下去:“命東西二營三萬將士隨我一同渡江支援逐城!” 劉昶等人一渡江,就聽戰(zhàn)鼓作響,見戰(zhàn)旗烈烈,一副箭在弦上的迎敵之態(tài),劉方志拍著他的肩膀,一邊流淚一邊笑,說:“將軍來得及時,情況危機,請與我入帳中詳談,撫西將士暫聽我軍調遣擊退勒然,待我說明戰(zhàn)況,將軍再行安排,請!” 劉方志見著這些人,心肝都顫了,好在聶照給他使了個眼色,他回神忙兜住了。 戰(zhàn)場之上,熱血一腔,撫西的將士待迎敵之時才回過神,哪有勒然的敵軍?他們反倒跑進人家老家主動去打勒然了。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盡力拼殺。 劉方志副將趁亂接應般若,卻遲遲不見他的人影,按理說如今勒然亂成一鍋粥,他身上又有武藝傍身,斷不會出不來??? 待到鳴金收兵不得不撤之時,他們也未見到般若,只能恨恨回望一眼,駕馬帶兵回城。 勒然早有防備,此番并未動其根基,不過聶照也未指著這一戰(zhàn)退敵,不過是拉著撫西的將士上他們這艘賊船罷了。 待人都退回去,向劉昶說明情況,劉昶方知自己被騙了。 彼時下屬來報,遠城昨夜被攻下,霍都督中毒身亡,如今撫西亂成了一鍋粥。 他大怒,來不及思索,提劍怒目便刺劉方志,劉方志并未閃躲,聶照上前一步,反將劉昶殺死,又一劍割將下他的頭顱,提起向下大呵:“男兒不展風云志,空負天生八尺軀!諸位既參軍,便是我大雍心懷志向的熱血男兒! 今勒然未破,宦官當?shù)?,欲害忠賢,盜竊鼎司,傾覆重器;霍氏停云遂與其同諮合謀,饕餮放橫,傷化虐民,置防塞于無物,視百姓為卑辱,豺豹之心,昭之若揭,致使各路豪杰應聲而反。 我知諸英雄乃覆亡迫脅,權時茍從,今霍氏已死,今我等據(jù)飛瀝關為險,地貌料峭,逐城諸將已爛熟于心,未必不抵雄兵百萬,時烈士立功之會,豈可勖哉?。≈T位何不棄暗投明,與我等共舉大業(yè)?” 劉昶已死,撫西諸將士無主,乍一聽他豪言壯語,胸中激蕩,手中利刃不由得松緩,是啊,如今權宦當政,四十路諸侯各自割據(jù),亂世已到,他們難道要繼續(xù)為黃賢的鷹犬嗎?今日霍停云已死,是個好機會。 再一細想,恐怕他們除了跟隨逐城而反,也沒有其余出路了。 霍停云已死,他們卻在逐城,與亂黨為伍,朝廷眼中已是誅之后快的賊伙。 他們若滅逐城,對方已經(jīng)給了警告“據(jù)飛瀝關為險,地貌料峭,逐城諸將已爛熟于心,未必不抵雄兵百萬”,逐城地貌復雜,駐兵兩萬且各個熟悉地貌,他們不過三萬人,真打起來,絕非對手,只能魚死網(wǎng)破。 其人心思當真縝密! 幾個小將對視一番,紛紛舉劍跪地:“今愿棄暗投明,共舉大業(yè)!” 將既歸順,撫西兵卒便也紛紛跪地,發(fā)出一片甲胄掀動的沉悶之聲,齊聲高呼:“愿棄暗投明,共舉大業(yè)!共舉大業(yè)??!” 劉方志驚懼之下,反而有了幾分塵埃落定的踏實。 他抬手喚來副將,在角杯中一一斟滿烈酒,在場眾將滴血為誓,同敬上天后飲下。 他扶著聶照的手臂,輕輕拍了幾下,其中含義,已是不言而喻。 帳外聲音太響,王野病痛之中驚醒,他愣了愣,扶著床柱顫顫巍巍要起身,侍者上前,忙為他披衣,扶他起身。 他病重已有三年,如今兩鬢斑白,將行就木,大有駕鶴之態(tài)。 王野扶著侍者手臂,走到帳前,使者幫他挑開營帳,說道:“將軍,如今逐城大不一樣了?!?/br> 王野抬眸去眺,竟見點將臺上站著一身影,那身影高挑威武,當真熟悉,久遠的記憶在這一瞬翻江倒海紛至沓來,險些將他淹沒去,他已然不顧病軀,掙開侍者的手臂踉蹌著向前跑去。 “侯爺,侯爺……”他一邊跑,一邊喊著,他就知道侯爺不會死,他回來了,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