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 第11節(jié)
聶照抱著厚厚一摞東西從書香閣出來的時候,也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給姜月買了這么多東西,還付錢了,關(guān)鍵是為她付錢了…… 姜月崇拜的眼神望著他,他在她眼中便好似神祇似的人物,他難不成還要將東西退回去? 但他真的宛若被下了降頭,半點(diǎn)印象都沒有,只記得姜月那雙澄明如雪一樣清澈的眼睛。 聶照那張漂亮的臉上,表情一言難盡,把東西一股腦扔進(jìn)姜月懷里:“自己拿著吧。” 姜月哪里能拿得了這么多東西,書本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她一邊彎腰撿,一邊呼喚:“三哥,三哥,等等等我?!?/br> 聶照放慢了腳步,慢吞吞挪著,買了兩個烤地瓜等她。 “這位小娘子,沒事吧?”姜月面前伸出一只白皙瘦削的手,將她掉落的書本一一撿起,來人語氣動作都十分溫柔。 姜月順著目光看上去,此人身著女子的白裙,只是目光落在他臉上的時候,不免驚詫,此人帶著病態(tài)的瘦,二十出頭,雖容貌清秀溫雅,眉目間卻都是化不開的憂愁,而且他竟是個男子? 不僅穿著裙裝,還發(fā)髻斜綰,全然女子打扮,當(dāng)真是奇怪。 姜月從他手中接過書,連忙道謝,愛穿白衣,大概也是個好人吧。 那人只是微微一笑,點(diǎn)頭,轉(zhuǎn)身看向聶照,語氣熟稔中帶了幾分指責(zé):“阿照,怎么又欺負(fù)女孩子?讓她拿這么重的書本,你真是從小就不會體貼女孩?!?/br> 聶照見到他,也是微怔,轉(zhuǎn)而多了幾分不耐,語氣都帶了幾分嘲諷:“呦,您老怎么回來了?不在北四坊當(dāng)你的頭牌了?” 對方似是無奈一笑,說出的話教姜月汗毛倒立:“吃醉酒,不小心把客人勒死,所以被趕回來了?!?/br> 聶照料想也是,冷哼一聲,向姜月招招手:“跟我回家,少跟這種人接觸,指不定身上帶著什么臟病呢?!?/br> 那人也不惱,只是依舊無奈沖他微微笑著。 姜月連忙從對方手中將書取回來,艱難跟上聶照,聶照把書拿過來,將手里的烤地瓜塞給她,走得遠(yuǎn)了,才問:“怎么?人家給你撿個書就舍不得了,不愿意跟我走了?” 熱騰騰的地瓜抱在懷中,像是抱著只guntang的小火爐,姜月被凍得冰冷的身體都回溫了,她搖頭:“不,不是,三哥對我,最好?!?/br> 三哥給她吃喝住處,又供她上學(xué),那人幫她撿書,她雖然感激,但怎么會因為此事覺得他比三哥還好呢? “這還差不多?!甭櫿湛粘鲆恢皇?,捏了捏她的臉頰,發(fā)現(xiàn)冷冰冰的,又搓了兩把。 姜月被搓得生疼,咬緊下唇忍著不發(fā)聲,她越是隱忍,聶照下手就愈發(fā)重,想要逼她讓自己停手,直到她眼眶發(fā)紅,他也沒能如愿,這才堪堪罷手,講道:“今后遇見他,不要離得太近,他有癔癥,雖然往常發(fā)起瘋來只傷男人,誰知道會不會攻擊你?做得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營生,離遠(yuǎn)些安全。” 具體怎么不正經(jīng),聶照不好跟她說。 逐城有些事腌臜事,他明明該和她說,卻總也開不了口,每每見著就跟漿糊粘了嘴似的,大抵是她年紀(jì)太小,他僅存的一點(diǎn)良心令他懸崖勒馬了。 姜月點(diǎn)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她心想,逐城真是有不少奇怪的人。 果不其然如聶照所說,自那天起,她常常能見到那個年輕男人,對方笑瞇瞇向她打招呼,問她要不要吃糖。 姜月都含含糊糊的,聽聶照的話,低著頭走了,對方也不氣,下次見了依舊和她打招呼。 時間久了,聶照管得不緊,她被引誘著,偶爾會跟對方搭幾句話,他說自己叫般若,這不像真名,姜月再問他,他就笑而不答了。 “聶照要教你讀書嗎?”般若就住在隔壁,他趴在墻上笑瞇瞇問,“他學(xué)問很好,可惜脾氣差些,不是個做先生的料,你若是信得過,我可以教你?!?/br> “不,三哥,要,要送我去,學(xué)堂?!苯乱贿厭叩?,一邊道。 “學(xué)堂啊,”他想了想點(diǎn)頭,“那也很好,有年齡相近的人,總比孤零零自己在家的好?!?/br> “你說三哥,學(xué)學(xué)問很好?”姜月忍不住問,“你和他,很,很熟嗎?” 關(guān)于聶照的事情,姜月總是忍不住想知道更多,她覺得三哥身上,必定有很多秘密,他看起來總是高高興興的,實際上躺在樹上的時候,她觀察過,他的眼睛里一片空洞,都是落寞。 “還算熟吧,我與他二哥,是同窗,常常聽他提起,”般若說著噗嗤一笑,“說起來你那個三哥當(dāng)初在京城的時候,還十分有名呢,大抵沒人不知道他?!?/br> 姜月驚嘆。 “不過你為什么叫他三哥?他可不像好心會平白收留外人的性格,且他沒有什么堂妹表妹吧。” 提起此事,姜月不免哀傷,原原本本給他講了自己的尋夫之路,聽到聶照還有個弟弟聶昧的時候,般若嘴角不由得一陣抽動,還真有他的。 般若還沒說聶照到底怎么出的名,正主已經(jīng)從房里出來,兩人心照不宣噤聲。 聶照目光在兩人中間轉(zhuǎn)了圈后,把姜月跟小雞崽子似地拎回去了。 逐城今年格外干冷,干到壓根沒下幾場雪,瑞雪才能兆豐年,雪下不來,地里的蟲就凍不死,土地也得不到滋養(yǎng),原本就被燒了兩處糧倉,明年收成必定減產(chǎn),百姓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太守李護(hù)愁得頭都快禿了,叫來各處的“大人”共商此事,最后得出結(jié)論——向遠(yuǎn)城追討欠糧。 前些年遠(yuǎn)城減產(chǎn),交不上稅,是逐城借了三千石給他們,如今兩城雖為鄰居,處境卻大相徑庭,遠(yuǎn)城百姓衣食無憂,這三千石糧也到該還的時候了。 此事姜月自然一無所知,她正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緊張的等待春日的到來。 她越是緊張,結(jié)巴的就越是厲害,以前能四個字四個字連在一起,現(xiàn)在兩字就開始結(jié)巴,聶照和她交流變得更累了。 “若是你對上師長,難不成也要這么說話?”指不定對上先生,還不如和他說話時候順暢呢,聶照光是一想,就已經(jīng)能想象到她那時的窘迫和尷尬了。 姜月聽他這樣問,不由得抓住衣擺,訥訥不言,心里已經(jīng)打起了鼓。 聶照上前,捏住她的腮,令她張大嘴:“我瞧瞧是不是舌頭系帶沒斷,說話才結(jié)巴了?!?/br> 姜月乖乖的,一邊仰著頭,一邊回憶:“我,我小,小時候,沒,沒這樣。后,后來,我阿娘,說,說我,話太多,不,不安分,我說話,她,她就會拿板子裹上,濕布,打,打我的嘴?!?/br> 她說這話的時候極為平靜自然,好似理所應(yīng)當(dāng),稀松平常的。 聶照聽得眉頭緊縮,板子直接打,必定會留下印子,若是裹上濕布,打完了不僅不會留痕,且疼痛更為尖銳持久,悶在皮下遲遲不散,是十分體面卻惡毒的懲罰方式,怪不得那么能忍痛,自小就被打慣了。 “舌頭確是好的。”他也檢查完了,捏住姜月臉頰的手松開,下意識幫她輕柔地揉了揉捏出的兩道紅痕。 如此說來,結(jié)巴的癥狀必然是心里來的,是被打怕了,心中有恐懼,所以講話時不自覺結(jié)巴。 眼下他得知姜家對她做了什么,都不會驚訝了,雖是親人,無論父母還是祖母,都對她無半點(diǎn)慈愛,他不知世上當(dāng)真有人舍得如此對待親生骨rou? 作者有話說: 上學(xué)第一步,改掉結(jié)巴~ 第14章 第 14 章 ◎苗苗乙班◎ 姜月原本興致勃勃,一心只想著去上學(xué)的事,聶照提起她的結(jié)巴,她像是被一盆冷水澆了個徹底,rou眼可見地落寞起來。 “那,那我,要不,不去了……”她說完,眼眶霎時間紅了一圈,“我,會不會,給,給三哥,丟,丟臉?!彪m然她真的很想去,但她是個結(jié)巴,這不合適,她也沒辦法和同窗師長好好交流,而且她吃得多,只會丟三哥的臉,到時候人家會說他閑話,說他家里養(yǎng)了個不識字又長得不好看還吃得多的結(jié)巴。 她心里想的什么,聶照現(xiàn)如今也能摸頭個七七八八,只要凡事往最壞的方向去想就對了。 他問:“真不想去了?” 姜月一點(diǎn)頭,豆大的淚珠頃刻就順著臉頰滾下來了:“我不去,去了?!彼膫€字都結(jié)巴,她一想,眼淚就滾得更快了,像玉珠似的。 雖然她不去,聶照必然會省心不少,對他而言是好事,但他只是輕嘆一口氣,抬手用手背抹掉她臉上的淚水,越抹越多,他就胡亂擦了幾把,雙手捧住她的臉,厲聲道:“說什么胡話,怎么就不去了?我的人早就丟盡了,你哪兒就給我丟人了?結(jié)巴怎么了?慢慢練就是了,我看誰敢說你。不識字要當(dāng)文盲嗎?我可不會教你?!?/br> 他的手掌幾乎將她的臉和頭盡數(shù)捧起來,姜月在這寒日,只能感受到他掌心粗糲,帶著guntang,溫度順著掌心一股腦傳進(jìn)了心臟,她知道聶照是她丈夫的兄長,是長輩,他觸碰自己的臉頰似乎并不合適,但還是貪戀這份溫度,忍不住哽咽地喚他:“三哥?!?/br> 聶照搓搓她的臉:“行了,眼淚擦一擦,又要變成丑丫頭了?!?/br> 姜月噗嗤一聲破涕為笑,旋即捂著嘴低下頭。 依照她這種情況,先誦讀三字經(jīng)是最為合適的了,三個字一頓,等完全不卡頓了,再換千字文,四個字四個字一頓。 “昔孟母,擇鄰處?!甭櫿諑x。 “昔,昔孟母……昔,昔昔孟母……”她越是緊張,想要背好,反倒越壞,這才沒幾句,就又結(jié)巴上了。 聶照捏捏眉心,姜月咬著嘴唇,不敢再結(jié)巴,在心里反復(fù)默念:“昔孟母,擇鄰處?!敝皇且粡埧谟质牵骸拔?,昔,昔孟母……”反倒比方才還更嚴(yán)重些。 她不敢看聶照失望或是生氣的表情,暗罵自己不爭氣。 若是換做旁的時候,聶照大抵是要把書扔在對方臉上的,他不伺候了。 可姜月不一樣,她口吃的毛病本就是被打罵嚇出來的,他若再發(fā)脾氣,她再受驚嚇,今后變成個啞巴也不一定。 他只能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拿出當(dāng)年長兄鼓勵他練劍的話鼓勵她:“沒關(guān)系,前面幾句都不錯。這句重來一遍,一定可以的。” 他如此的寬容、溫和,無疑給了姜月底氣,她深吸一口氣,呼出:“昔孟母,擇鄰處?!?/br> “好,有進(jìn)步,非常不錯,下一句——子不學(xué),斷機(jī)杼?!?/br> “子不學(xué),斷機(jī)杼?!鄙弦痪涞碾y關(guān)攻克,加上聶照的鼓勵,讓姜月有了自信,她跟著重復(fù)。 兩人一來一回,把三字經(jīng)順了一遍,日光從晌午偏到了傍晚,姜月已經(jīng)能三個字三個字說話的時候不再口吃了,聶照把記憶深處,年幼時候兩位兄長和嫂嫂鼓勵夸獎自己的話都掏了出來:“好,非常好,我就知道你必然有希望,十分聰明……” 他實在不擅長夸人,說了幾句,實在說不下去,假借喝水錯開話題,“如今三個字不會卡頓,那你今日開始就三個字三個字說話,等到什么時候四個字不會再卡頓,再四個字四個字說話,循序漸進(jìn),不必著急?!?/br> 姜月重重點(diǎn)頭,表示把他的話放在了心里。她今日遠(yuǎn)比聽說自己能上學(xué)那日還要高興,不是因為高興自己三個字三個字說話不會口吃了,而是三哥愿意幫她改掉這個毛病,這種感覺很奇妙,心里暖暖的,好像自己被人重視著,以后遇到問題也能有人傾訴了,也好像一直踩著云朵的腳突然落地,有種踏實感。 但是她知道分寸,絕不會給三哥添麻煩,讓他討厭自己的。 一個冬日的時間,姜月已經(jīng)能從三個字三個字往外蹦,變成五個字五個字往外蹦,這可謂收獲不小。 等到驚蟄時分第一場春雨落下,姜月便如約的,將要被聶照送去了書院。 窗外雷聲轟隆,閃電劈裂夜空,帶出一陣陣急促的風(fēng)嘯和吹雨。 事情臨近,她反而有種驚恐感,這種感覺讓她夜里完全不敢休息,生怕一閉眼,就又回到了燦州,她還坐在自己四四方方,圍墻高筑的院子里,看一片云飄過去,聽外面鑼鼓喧天,要被嫁給太守的兒子。 那套準(zhǔn)備好的文房四寶和書袋被她摸了又摸,已經(jīng)摸得油潤锃亮,她試著悄悄握過筆,沾了水,輕輕在宣紙上留下一道道沒有墨痕的印記,然后呆呆看著它們發(fā)笑。 姜月抱著它們,時不時看看被洗干凈的,明日要穿去學(xué)堂的衣裳,直到丑時才漸漸帶著笑入睡。 青云書院就在逐城最中心的繁華位置,取青云直上之意,雖然不大,卻是鬧中取靜的好地方,是太守特意為學(xué)子爭取來的,一來人來人往較為安全,二來中心位置交通便利。 逐城對孩子都有幾分寬于常人的優(yōu)容,所以它的位置也無人反對。 書苑共分三等,三等為“青苗”,兩個班共二十人,教授啟蒙時期的學(xué)生,二等“青禾”,待過了青苗的考核,便可入“青禾”,也是二十人,一等便是“青穗”,這類學(xué)生是書院學(xué)生中的佼佼者,只有十人。 依姜月的水平,她被安排在了“青苗”乙班,也就是水平最差的學(xué)子中。 教引先生依照慣例為她錄入學(xué)籍。 “籍貫。” “沃東燦州?!?/br> “姓名?!?/br> “姜月。” “年齡?!?/br> “十二……” 聽到此處,聶照不由得驚了下:“你何時過了十二歲的生辰?” 姜月抱著書袋小聲解釋:“臘月二十三,不過這不重,要?!彼鍌€字五個字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