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母直直地往外看。

    外頭的?陽光真好，斜斜地照進(jìn)來，順著?掀起的?簾子攀爬而?上，落在姜肆的?手上和?臉上，泛著?金色的?光。

    姜母這些年念佛，夢里常見佛光，就像此刻一樣，那些佛光攀附在女兒身上，送她到達(dá)彼岸。

    她吃齋念佛了一輩子，期待著?女兒能夠在死后?也能獲得安寧，不?再痛苦難安。

    即使是多年以后?，她也記得那時(shí)姜肆下葬，姜家想讓姜肆回去下葬，薛準(zhǔn)不?肯，一定要讓她按皇后?之禮，住進(jìn)自己的?陵宮里，姜家怎么可?能掰得過他的?手腕子？只能順從。

    姜母跟著?許多其他的?命婦們一道進(jìn)宮，棺槨里分明躺著?她的?女兒，她卻只能和?別人一樣，隨著?唱禮太?監(jiān)聲音的?起落，一哭、二哭、再哭。

    連痛哭也不?能夠。

    她總覺得，這是對她的?懲罰，罰她和?女兒的?間隙，罰她畏懼丈夫的?威嚴(yán)不?和?女兒親近。

    既然不?肯親近，那就一輩子都沒有再親近的?機(jī)會了。

    是她的?錯(cuò)，是她的?過。

    姜母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病得起不?來身，是不?是家中的?人都瞞著?自己或許已?經(jīng)病入膏肓、行將?就木，不?然自己怎么會回光返照，看見姜肆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遲疑地伸手，想去伸手抱住女兒。

    可?她看見姜肆臉上怔怔的?表情，手又像是被?燙到一般迅速縮回。

    葉清訝異地看著?自己的?婆母坐在床邊，像是想要靠近，又有些畏懼和?后?悔，夾雜著?幾分說不?出的?膽怯。

    她怕姜肆有什么異樣，連忙伸手去扶姜母，笑著?道：“婆母，陛下派來的?楚女醫(yī)來了，叫她給您診一診脈吧？”

    她提醒她，這是陛下派來的?女醫(yī)，也是她們要幫忙解決身份問題的?女孩兒。

    但姜母充耳不?聞，只是執(zhí)拗地看著?姜肆。

    臨到進(jìn)門的?時(shí)候，姜肆的?忐忑已?經(jīng)到達(dá)了極致，可?進(jìn)了門，她不?知是緊張過了頭還是怎么的?，忽然便平靜下來了。

    這會兒葉清將?姜母的?手扶起遞過來，她便認(rèn)真地垂著?頭診脈。

    指尖觸碰到姜母，還未怎樣，她的?手腕就被?抓住，姜母的?力道大得嚇人。

    她含著?淚喊：“二娘！你回來了？”

    姜肆從前也被?抓過手腕，楚母抓她的?時(shí)候是想要借勢問她要錢，看似是抓住了，其實(shí)是將?她推開?。

    姜母抓住她，好像是不?敢置信，以為自己死去的?女兒回來了，她拼命地抓住她，是想讓她回來。

    姜肆的?手腕發(fā)疼，就能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氣。

    或許是手腕太?痛，或許是她太?怕痛。

    她的?眼淚瞬間掉了下來。

    眼淚像是斷了線一樣，怎么也止不?住，她總覺得自己幻聽，怎么聽見眼淚轟隆隆地墜落，砸在地上，濺起塵埃，又將?過往的?那層不?知道還存不?存在的?隔閡、摻著?記憶一起，砸成了碎片。

    姜母放聲大哭。

    葉清不?知所措地看著?面前的?兩?個(gè)人，一個(gè)痛哭，另一個(gè)雖然沒有哭出聲，卻也在默默地掉眼淚。

    而?不?過片刻，屋里的?哭聲驚動(dòng)了別人，葉清聽見隔壁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響，雜亂的?腳步聲沖進(jìn)來：“母親！”

    三弟姜淮率先進(jìn)來，身后?跟著?默默的?姜讓。

    一進(jìn)門，姜淮就奔到床邊，他來不?及看旁邊坐著?哭的?姜肆，而?是先去看自己的?母親：“您怎么了？”

    他慌張失措：“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您說話，別嚇我！”

    他又喊姜讓：“大哥！”

    姜讓沒動(dòng)。

    從一進(jìn)來，他的?目光就落在旁邊的?姜肆身上。

    嫩黃夾襖，水綠線裙，她的?右手被?姜母緊緊抓住，左手卻無?意識地?cái)傞_?，眼淚順著?臉頰往下落，在她的?掌心聚成小小的?一汪淺洼。

    光下晶瑩的?一團(tuán)，仿佛能照出許多往事。

    ——

    “哥哥，你看我的?眼淚，好像一個(gè)池塘。”

    “哥哥你怎么不?看啊？”

    “有什么好看的?？”小少年翻過矮墻，伸手，“不?就是被?樹杈子刮了一下？你快下來，別被?看到了，我等會還要去學(xué)堂?！?/br>
    “哦，好吧?！奔t著?眼的?小姑娘可?惜地把手松開?，積攢的?那一點(diǎn)眼淚就落進(jìn)了土里，她張開?手，小心地跳進(jìn)兄長的?懷里。

    “下次再也不?帶你翻墻了，爹娘肯定又要罵我?！?/br>
    “你上次也是這么說的?，還有上上次、上上上次?！毙」媚镒鰝€(gè)鬼臉：“哥哥是個(gè)撒謊精！”

    “……”

    撒謊精姜讓扯下自己腰間系著?的?帕子，把meimei刮傷的?胳膊綁住，然后?去拉她還帶著?一點(diǎn)潮意的?手：“行行行，走吧，先去醫(yī)館?！?/br>
    他嘆了口氣：“又要遲到了?！?/br>
    ——

    姜肆死的?那天，他在裕王府的?門外和?晚歸的?薛準(zhǔn)碰了面。

    手里都拿著?各自千挑萬選的?生辰禮。

    可?是他們都遲到了。

    第56章 第 56 章

    平心?堂里, 姜肆坐在下首，姜讓、姜淮等人都在，全都默默地看著她。

    姜母年紀(jì)大了, 經(jīng)受不起情緒波折, 已經(jīng)沉沉睡去，姜肆替她診過脈，她本身沒有什么特別大的毛病, 只是?有些虛弱——常年吃素，幾乎不進(jìn)葷腥，身體缺乏該吃的那些營養(yǎng), 自然而?然也就虛弱了，剩下的也只是?因?yàn)樗昙o(jì)大了，有一些老年人常有的毛病。

    要不是?剛剛姜讓攔著, 將姜肆的手?從她手?里搶出來，興許這個(gè)?時(shí)候姜母早就已經(jīng)哭得撅過去了。

    姜肆一邊將姜母的脈案回顧了一遍，一邊忍不住心?里忐忑。

    情之所至，她一看見母親落淚，自己便怎么也忍不住, 如今冷靜下來了才發(fā)?覺自己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 也不知道他們發(fā)?現(xiàn)沒有——興許，有人發(fā)?現(xiàn)了吧。

    反正?過了好一會兒，屋里坐著的人，一個(gè)?都沒說話。

    太過沉默, 還是?姜寐這個(gè)?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的人先開了口：“呃……你那個(gè)?母親明日還來嗎？”

    他顯然是?有些沒話找話。

    可他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祖母哭成那個(gè)?樣子，也不知道自己父親為什么從始至終都不說話, 更不知道為什么本來之前好像很沖動(dòng)生氣的叔叔在看到姜肆?xí)r突然那么的沉默。

    他只是?個(gè)?本能地想要打破眼前的寂靜，又眼前這個(gè)?女孩子這樣可憐, 母親和兄弟都是?那樣的人，在這個(gè)?時(shí)候幾乎能將她的人生掐斷，讓她不會有任何的前程可言——孝道大于天。

    “若是?他們明日還來，你找人來喊我吧？”姜寐盡可能地向她展示著自己的善意，“你一個(gè)?女孩子，一個(gè)?人去見他們，不太安全?！彼胫附裉斓男袕?，若不是?有父親攔著，興許她會撲上去，將這姑娘的頭?發(fā)?都扯下來，那樣丑惡的嘴臉，眼里塞滿了利益。

    這話一說出來，他都覺得多么可笑?，一個(gè)?女兒，去見自己的父母兄弟，竟然會不安全。

    姜讓終于動(dòng)了動(dòng)。

    他遏制住自己沖動(dòng)想要詢問的心?情，反倒說：“他說得對，明日.你去見他們，大可以帶上姜寐，他在行宮之中還算有些的得用，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好叫人?！?/br>
    他停頓住，聲音微微顫抖：“我瞧你你和他年紀(jì)相仿，也不過只是?小上幾歲，不如叫他一聲哥哥。”

    葉清詫異地看他。

    在姜肆來之前，他們商議過，到底該怎么處理?她的身世，陛下親自開的口，太低了顯然不行，可排在姜家本家又顯得沒那么合適，外頭?的人對他們家有什么人再熟悉不過，不可能平白無故地多一個(gè)?人出來還沒人知道。

    可姜讓只是?望著姜肆。

    她的眼睛哭過，這會兒有些微微腫起，她也不曾遮擋，反而?坦然地任由別人看著。

    她這會兒就和姜讓對視，微微搖頭?說：“輩分不合適?！?/br>
    葉清顯然有些愣住。

    姜寐和薛檀是?一輩，并?沒有什么輩分不合適的話，應(yīng)該是?她也知道情況，所以刻意推辭吧？

    她偏頭?去看他的丈夫，想知道他的想法?，卻發(fā)?現(xiàn)他眼含熱淚：“對……對，輩分不合適?！?/br>
    姜讓自顧自地說：“只是?之前我們都沒有想到，一時(shí)半會兒還真的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來，你只能稍微等一等。”

    他又問：“你現(xiàn)如今住在哪里？”

    姜肆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扯出一絲笑?，她知道，在座的這些人里，唯有自己的哥哥認(rèn)出了自己，卻一直顧慮著，不敢說明。

    “我在陛下那里當(dāng)值。”

    她抬頭?看著姜讓：“已經(jīng)有些時(shí)候了?！?/br>
    姜讓臉色愕然。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站起來：“你跟我來?！?/br>
    姜肆照做。

    擺脫了一屋子不明所以的人，姜讓領(lǐng)著她去了隔壁。

    隔壁是?個(gè)?空置的房間?，里頭?沒有人住過的痕跡，地上微微有些雜亂的腳印，不難想象肯定?是?剛才姜讓他們就是?在這個(gè)?房間?里偷偷聽著隔壁的消息。

    她的目光在房間?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落在了背對著她的姜讓身上。

    那天時(shí)間?太緊，她來不及仔細(xì)觀察姜讓，如今站得稍遠(yuǎn)一些，再仔細(xì)一看，就發(fā)?覺姜讓還是?和從前一樣。

    即便年紀(jì)大了，他的肩背也一直是?挺拔的，背著手?站在那里，很容易能給?人安全感?。

    姜肆看著他。

    姜讓卻在思考姜肆所說的那些話，她在陛下身邊已經(jīng)有好幾個(gè)?月了。

    而?姜家卻沒有收到任何一點(diǎn)消息。

    這其中意味著什么，顯然很鮮明。

    從前被刻意忽視掉的那些隔閡，始終橫亙在她的心?里。

    姜讓卻沒有辦法?責(zé)怪她，因?yàn)樽铋_始，其實(shí)就是?他們將這個(gè)?meimei越推越遠(yuǎn)的，如果最初，他們能夠平心?靜氣地對待姜肆，想辦法?去解決中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而?他若是?……若是?能在中間?好好周旋，興許那天他邀請自己的meimei回家里，她會一口答應(yīng)。

    興許，她根本就不會死。

    姜讓從未對別人說起自己內(nèi)心?的虧欠與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