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蛛 第60節(jié)
他不相信弟弟會離家出走,不相信父親會為了打黑工在深夜跨越高速公路圍欄。 他也不相信弟弟死了。 可是如果沒有死,為什么弟弟不出來和他見面? 解鈞南不敢深想。他就像是落在水里的人,死死抓著那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要沒有發(fā)現(xiàn)尸體,就有還活著的可能。 他無法放棄這可能。 學校里催他返校的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解鈞南依然滯留在三川縣,他的胡須越長越長,和他深深凹陷進去的眼眶一樣憔悴。 一日下午,他還和此前一樣,沿著人流量多的街道上張貼尋人啟事。 一張張貼上去,過了一晚,又會被新的小廣告覆蓋。 然后再貼一遍。 他近乎麻木地重復著。 但那一天,重復的絕望里多了一縷希望。 他從電線桿前轉過身的時候,她就站在離他只有幾步遠的地方。 初秋的烈日懸掛在她身后,黑發(fā)在驟起的風中飛舞,她的下巴瘦得好像只剩骨頭,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卻顯示出與之相反的蓬勃生長力。 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弟弟喜歡的那個女孩。 在弟弟身旁的時候,她總愛低著頭,似乎很容易害羞。但此時的她,消瘦的身體困在藍白色的校服里,挺直了背脊,目光直勾勾地望著錯愕的他。 他因悲痛在頹廢,而她在為憤怒燃燒。 解鈞南猛然意識到了兩人之間的差距,那一瞬間,唐柏若在烈日下的身影更加灼眼。 “讀警校的,是不是算半個警察?”她說。 “我連自己家的事情都搞不明白,別說半個,十分之一個都不算?!彼嘈Φ馈?/br> 唐柏若說:“偵探算嗎?” “……你到底想說什么?”解鈞南實在猜不出她的來意。 “我想和你一起調查這件事的真相?!?/br> 一個剛剛高考結束的女孩,說要幫她調查弟弟的真相? 這只是她暫時的想法罷了。 等她去了大學,有了新的喜歡的人,她就會意識到此時的堅決有多可笑。真相掩蓋在層層偽裝之下,不光需要大量的精力,還需要額外的金錢。不是血緣至親,解鈞南根本不相信她能夠堅持下去。 “……別開玩笑了?!?/br> 解鈞南轉身就想走,那曾經(jīng)文靜的女孩卻一個箭步擋在了他的身前。 他換了個方向繼續(xù)走。 女孩又一次擋在了他的面前。 兩三次后,解鈞南本就焦躁不安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他用手指著女孩威脅道: “滾!” “我是認真的?!彼敛晃窇值刂币曋呐荩凵裰杏蟹N破釜沉舟的決絕,“沒有誰比我更清楚這一年在解揚身上發(fā)生的事,而你,有我不具備的專業(yè)知識。我們兩人合作,能夠事半功倍。最重要的是,想要查清解揚身上發(fā)生的事,需要對抗我們這輩子可能都惹不起的人——” “愿意為他付出這樣代價,并且有能力查清這件事的人,世上只有兩個人?!?/br> 唐柏若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那就是……” 她伸出左手。 四指成拳,食指對外。 蒼白纖細的食指輕輕放在解鈞南指著她的那根食指之上。 組合成一個交叉。 “你,和我?!?/br> 是你和我。 也是解揚的解。 她抬起頭,那雙亮得驚人的眸子讓他想起了家門口的三角梅。似火,又似血。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上。 “我們一起帶解揚回家吧。”她說。 第43章 ◎“你告訴我……正義,到底在哪里?”◎ 寂靜無聲的水中維納斯酒店水下一層的玄關里, 圣潔的維納斯女神將悲憫的眼神投向眾人。 原野將背著的高山遙放到地上,默默地站到了解憶的身旁。 宗相宜雙手捂著自己的嘴,倒抽冷氣的聲音還是從她的指縫里漏出, 在她還沒意識到的時候, 眼淚已經(jīng)從飽含驚恐、愧疚、懊悔的眼眸里涌出。 馮小米極度恐懼地望著維納斯雕像下的人,恐懼仿佛把他從毒品的渴望中暫時打醒了,他虛弱地靠在墻邊, 驚恐萬分又帶著心虛的表情看上去和正常人無異。 高山寒則坐在輪椅上,神色莫名地端詳著維納斯雕像下的人,似乎也是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容。 “你就是和我聯(lián)系的偵探x?”他瞇著眼問。 “和你聯(lián)系的人, 是我?!?/br> 另一個從身后響起的聲音, 讓眾人條件反射轉過頭去。 唐柏若神色沉著而平靜地站在酒紅色的高級地毯上, 她的眼神, 令解憶陌生。那雙被黑色的仇恨所侵占的眼眸, 讓她再也想不起母親真正的樣子。 她早該想到的。 是她想不到, 還是不敢想? 偵探x布置好周然的死亡現(xiàn)場后,從秘密出口離開,但幾日后, 偵探x的卡片出現(xiàn)在宗相宜和高山遙的門縫里, 如果是已經(jīng)逃到外界的偵探x返回做的,不可能沒有留下往返的痕跡。 偵探x在水中一層還有幫手,但不是他們以為的高山寒。 是從一開始, 就堅決要前往同學會的唐柏若。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解憶啞聲問道。 唐柏若神情坦蕩地迎接著解憶痛苦的目光。 “為了復仇?!?/br> 她用風淡云輕的口吻,說出這重如千鈞的四個字。 “既然為了復仇, 為什么要幫我們修好電腦?現(xiàn)在救援隨時都可能到達, 難道你就不怕嗎?!”原野質問道。 白色的吶喊面具落在地上, 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解鈞南從懷中掏出一個物體, 高舉起來,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我說過了,不會有人得救?!彼⑿χf,“在這個維納斯雕像里,有一百公斤的炸藥。炸藥引爆的時候,整個水下一層都會葬身海底,所有的罪惡——” 解鈞南放低了聲音: “你們的罪惡,以及我們的罪惡,都會被海水掩埋?!?/br> “你們?yōu)槭裁床幌蚓鞂で髱椭???/br> 原野擋在解憶身前,既要關注手拿引爆器的解鈞南,又要分出一絲精力注意另一邊的唐柏若,他把最安全的后背,留給了站在身后的解憶。 “警察?解揚沒有求助過警察嗎?他的結局是什么?”唐柏若充滿嘲諷地反問。 “那時候跟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同了,越是發(fā)達的城市法律系統(tǒng)越是完善,壞人能鉆的漏洞也就越少,更何況,你們手中已經(jīng)掌握了這么多他們犯罪的證據(jù),何必要用犧牲自己的方法,來懲罰他們呢?!” “或許吧……”唐柏若垂下長長的睫毛,擋住了眼中的光,“我調查過你,原野。你的父親在任務中舍身救人,成了英勇的烈士。你受到政策的照顧,從小衣食無憂的長大,考取警校的時候,也受到了錄取優(yōu)待。因為你父親的緣故,你的同學和老師,都對你很是照顧?!?/br> “你的身邊都是好人……真讓人羨慕啊?!彼p聲說,“對你那樣在充滿正義的環(huán)境里生長起來的人,求助警察應該是最好的辦法。因為你相信他們,就像他們相信你一樣?!?/br> “……但你不是我們,我們也不是你。”唐柏若抬起眼,目光冰冷地看向原野,“遲到的正義,還算是正義嗎?” 原野啞口無言。 “當解揚被陳皮踩進水里的時候,正義在做什么?” “當解揚被牟雞換勒索的時候,正義在做什么?” “當解揚前一天為宗相宜寄出了實名舉報校職工性侵學生的舉報信,第二天卻被宗相宜舉著相機拍攝他被霸凌視頻的時候,正義在做什么?” 宗相宜再也忍不住,踉蹌著靠在了距離自己最近的墻上,眼淚決堤一般涌出,她用力捂著嘴,悲愴痛苦的哀哭依然從指縫中溢出。 唐柏若的眼睛也紅了,但她沒有淚,她的眼神依然堅毅,她依然在說。 “當解揚的爸爸發(fā)現(xiàn)解揚在學校里受高山遙一伙人的霸凌,私下去求高山遙放過自己的兒子。高山遙隨口一句‘拿錢來啊’,解揚的爸爸就每天晚上去鎮(zhèn)上的黑工地打工,再在天亮之前匆匆趕回家,他不知道高山遙要多少錢,但他拼了命地去籌兒子的救命錢,最后,因為連高山遙一天的零花錢都比不上的薪水,死在了日出之前的高速公路上。他掙得那些錢……微不足道的錢,成為他自己的棺材錢?!?/br> “解揚沒有告訴解鈞南爸爸死亡的事情。他一個人默默地扛起了所有。哥哥在上大學,還需要錢,他自己上學也需要錢。他知道,一旦告訴解鈞南爸爸的事,解鈞南就會選擇從學校退學,回家打工養(yǎng)他。他不愿意這樣……他不愿意爸爸因他而死,哥哥也因他輟學回家?!?/br> “他賣掉了家里能賣的一切,退掉了學校的宿舍,每天步行四個小時回家,然后第二天凌晨,準備好mama一天的吃食,將屋門鎖好,又再次從家里出發(fā)。在這一路上,他撿破爛,賣廢鐵,東拼西湊掙著三個人的生活費。哪怕再累再苦,他也沒有向任何人訴說過他的苦楚?!?/br> 除了宗相宜壓抑的哭聲,玄關里只有唐柏若的聲音。 她的聲音,依然那么冷淡而疏離。其中暗藏的憤怒和痛苦,就像冰層下奮力燃燒的地獄之火,尋找著機會破冰而出。 “解揚的人生里,存在過正義嗎?”她冷冷看著說不出話來的原野,“你說的正義,不是每個人都有幸擁有?!?/br> “我和解鈞南,也不再渴求正義?!彼f,“我和他,就是解揚的正義。” “作為舞臺劇的中心立意,有點意思?!备呱胶c評后,問道,“我還有個疑問,我和高山遙返回那座山的時候,解揚的遺體不見了。是你們帶走的嗎?” “這個問題,你要問真正的兇手。”唐柏若說。 “什么意思?不是我弟弟殺的嗎?”高山寒吃驚道。 唐柏若從后腰處摸出了一把銀色的東西,那是廚房里的一把切片刀,刀刃上閃著銳利的寒光。 她拿著這把刀,朝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馮小米走去。 “你要干什么?” 原野想要攔下她,解鈞南再次高舉起手里的引爆器,威脅道:“別動!否則我立馬引爆這里的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