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無理取鬧
云荇在連秦床上做了很久的夢。 癸亥年三月的初春,她站在地堂上聽候發(fā)落,江南棋會一眾評判背對她竊竊私語,不時回頭指指點點,此時堂外傳來敲鑼聲,八進四的比拼開始了,她屈膝央求他們網(wǎng)開一面,讓她回去下棋。 但無人應(yīng)答。 甚至在評判席中負責(zé)記譜,一路都夸她下得好的蔣晟,也放棄了保她,云荇這一年未及豆蔻,心志遠沒有日后堅毅,萬念俱灰之際,唯有原本出任婦孺組評判的程葉突然擋在她身前,替她辯護,說她也是按規(guī)制報名,一路打上來,不能此時中斷她的對局。 但光是喬裝男子這點,就是擊穿規(guī)制,欺上瞞下的致命傷了,她被詰問為什么不去婦孺組。舌戰(zhàn)群儒的程葉,只是換來眾人口吻一致的說辭,稱這事無法裁奪,讓蔣晟去請本不在評判之列的滄派首領(lǐng)范成,最終定論是留存她目前為止的勝績,但后續(xù)賽事不能再參與。 她被黜逐出了棋會。 云荇一身冷汗,夢魘難逃,直至耳邊不斷傳來叫喚,才乍然驚醒,連秦一嘆,半摟著她:“師妹做噩夢了。” 云荇清醒過來,見周遭還是熟悉的景致,便知仍身在山廬,癸亥年的云煙消散得一干二凈。她已有許久沒夢過滄州往事,也不知是不是近日一直奔波,才難抵困倦,竟然不慎在山廬睡了過去。 她望向眉目間泛著憂色的清絕少年,朝他伸手,連秦默然一瞬,很快意會,他將她抱在了懷中。云荇單手環(huán)過他的頸脖,另一只手卻下意識去探?袍內(nèi)層,連秦不動聲色地瞥去,沉默地摟緊了她的細腰。 就這樣摟了一陣,云荇慵聲道:“師兄,我們打個譜吧?!?/br> 連秦說好,然后要將她抱起,云荇搖頭,說就在這。她放開他的懷抱,起身去開閘,獨自出去,不一會兒帶回上次擱在石臺的棋盤。 將棋盤置在榻上,她又拿起《永嘉枰集》冊二,翻到范成對程葉的一局。 連秦看了一眼,開始擺子:“師妹雖言范成棋風(fēng)不穩(wěn)健,近來卻頗有興致。” 云荇:“再不穩(wěn)健,也是滄派首領(lǐng)?!?/br> 程葉那群同僚,當(dāng)年沒有一個人保她,程葉造詣再高,也是致仕后才受邀出任評判,并不屬于滄派,而范成本不在評判之列,卻被蔣晟請了過來作最終裁奪。 連秦似乎不這么認(rèn)為:“如實說,范成的棋道雖有可取之處,京師一派卻不會十分看重滄州棋界?!?/br> 滄州棋界有些頭面的人物,如有雄心,都趨于去玶都謀名姓,而始終窩在滄派的,對玶都而言,卻是稍遜一籌。 為了佐證所論,連秦指向棋譜上,范成的某一手:“這里用夾就欠妥,削了己方的厚勢?!?/br> 云荇聽出了他一絲微不可察的淡漠:“師兄多年來身經(jīng)百戰(zhàn),是不是從未去過南邊最大的江南棋會?” 連秦實說:“我沒有參加江南棋會的必要?!?/br> 滄州紋枰已經(jīng)在北周數(shù)一數(shù)二了,但如果它是二,那一必定是玶都,對連秦來說,江南棋會的大,有泛而不精的意味,最后排頭的前幾名固然有真本事,但也僅是斬獲京師派愿與一戰(zhàn)的資格。 連秦從來只向高處走,譬如他會對戰(zhàn)勝自己的異國少年念念于心,但并不回頭看有誰在身后奮起直追。 那樣的人不計其數(shù),不值得費時間去回望。 連秦沒有參加江南棋會的必要。云荇的手一頓,拈著的一枚子也下不去了。 “師兄知道江南棋會的前五…以往能打進四海棋會的中游嗎?” 連秦點頭:“就是因為能進中游,玶都才會接納他們揚名后向京師派投誠?!?/br> 一切理所當(dāng)然。 京師派不需要靠拼殺攀求四海棋會的門檻,玶都的手談笑傲北周,相當(dāng)于衛(wèi)冕者,會省去拼殺這一步,直接輪空。 “說到底,南邊地頭還是欠點火候,范成去滄州之后,自然是當(dāng)?shù)靥┒妨?,不過他當(dāng)年從翰林院致仕,也和趙承旨不無關(guān)系?!?/br> 范成從玶都去滄州,是個退而求其次,但合適的抉擇。 他重新落子楸枰,改了范成的一手棋:“此處如換成飛壓,黑棋就能拓寬底盤,程葉就未必穩(wěn)勢了,白棋沒有選擇的余地?!?/br> 直接輪空的京師派,與倚仗近臣供御而進翰林院的范成,能有多大區(qū)別?也許京師派紋飾得更體面一點。 云荇覺得連秦這樣的玶都世家子,與范成大體趨同,但她明白自己此時理應(yīng)心悅連秦,可他這會兒的話鋒躍到了楸枰上,改了范成的棋路去壓程葉不穩(wěn)勢。 云荇瞥了他一眼:“師兄莫非認(rèn)為,程葉會坐以待斃?” 她將原本飛罩的一手改為拆二做活,去扳他黑棋的底盤,范成與程葉的對局,忽然扭轉(zhuǎn)成了連秦與云荇的搏殺。 連秦怔然:“但白棋此前布的陣,就是為了折黑棋中腹的步調(diào),拆二不是違背了最初的構(gòu)筑嗎?” 云荇:“師兄走飛壓,不也有違范成的棋路嗎?” 范成若下得出這一手,此后整盤棋的走向都要乾坤大轉(zhuǎn)。 連秦耐下性子:“因為此處用夾是cao之過急,我只是探尋更優(yōu)解?!?/br> 云荇撂手:“師妹看不懂,師兄可以替范成列出妙手,但你篤定程葉還會原封不動是什么道理?” 連秦蹙眉:“不是原封不動,單看你這一手是好的,但這跟他前面的布局自相矛盾了?!?/br> 云荇冷下眸光:“師兄突然來一手轉(zhuǎn)折,與范成前面的棋風(fēng)根本大相徑庭,他能瞬間茅塞頓開嗎?” 連秦昔日在棋社一眾同窗中,從來棋高一著,師友待他關(guān)顧有加,就算偶爾秉持異見,也不至于到激辯的田地。從前在紋枰上讓他難扼心焰的,只有打敗了自己還眼高于頂?shù)南?,現(xiàn)在他感到了似曾相識的沸血上涌。 連秦拈棋的手停在半空,臉色變得極難看。 云荇覺得再多說幾句,等下又要短兵相接了,這也不是懷春少女該干的事。 她準(zhǔn)備下床:“譜先打到這里,改日再——” 人剛轉(zhuǎn)過身,就被一雙手環(huán)住。 耳后傳來少年泄氣的聲音,沙啞且艱難:“是我無理取鬧……師妹別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