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千金
- 最終,純粹沒有跟小舅舅提起——既沒有提起照片的事,也沒有提起葉懷樸讓她拿盒子的事。 她第一次鼓起勇氣,瞞著大人偷偷做事(雖然好像沒什么必須瞞著的理由),神經(jīng)繃得很緊,回姥爺家后立即睡著了。 好在第二天是周末。 純粹睡眼朦朧地醒來之后,立即想起劉淇奧說要找她的事情。 她匆匆洗了臉往樓下去,準備看看劉淇奧來了沒有;走到樓梯正好撞見陸媽,陸媽說廚房里還溫著小籠包和豆?jié){,又忽然想起什么來似的,對純粹說:“昨天給你收拾東西,你太累睡著了,良辰來叫你都叫不醒——他看見那個盒子,說那是什么斗龍卡帶,是當初放在你懷樸舅舅那里的,就給拿走了。要是想玩,去找良辰拿,啊?!?/br> 純粹聽了立即去葉良辰房間,他卻說什么也不肯交出來,口口聲聲跟心愛的寶貝卡帶久別重逢,要好好培養(yǎng)一下感情。 純粹簡直要氣瘋了,卡帶怎么會有感情呢? 但又不能說那是劉淇奧讓拿回來的——萬一這其中真有什么秘密呢? 正僵持之際,陸媽推門道:“你看,又打起來了——快別鬧了,跟著你們淇奧哥學點好?!?/br> 劉淇奧一露面,純粹就蔫了。 她心想:這下好了,讓他親眼看到自己把事情搞砸掉,這簡直比任何事情都丟人! 葉良辰渾然不覺其余二人各懷心思,叼著根棒棒糖以為自己獲得勝利,得意洋洋繼續(xù)打游戲去了。 劉淇奧目光在那盒子上一瞥,問道:“哦,那不是你被沒收的那個?” “哼?!比~良辰說:“葉純粹帶回來的——這就叫做緣分,小叔想要棒打鴛鴦,但沒想到有情人終成眷屬?!?/br> 劉淇奧點評道:“你這成語最近用得越來越好,從哪學的?” “廢話,我是天才,天才還用學?”葉良辰得意地晃晃身子,劉淇奧順勢道:“借我兩天,試試能不能打破你這天才的記錄?!?/br> “就你?”葉良辰不屑道:“拿去,饒你十年也趕不上我——這是智商差距。” 劉淇奧接過盒子擱置一邊,又提起另外的話題來。 純粹陪著他們玩了半天,見劉淇奧沒半點找她單獨談話的意思,差點兒以為他把這事兒忘了。 中午吃過飯,劉淇奧向他們道別,說回家準備些資料去——已經(jīng)出了門口,才恍然想起事情般對純粹道:“上次你要的那盤錄音帶,今天忘了帶過來。過幾天我都不在家,不如現(xiàn)在去家里拿。” 純粹一愣,隨即點點頭;陸媽道:“那叫陳伯送你們過去?!?/br> 劉淇奧笑道:“我騎車來的。再說這才多遠,有我在,您放心。那碟得聽一陣子,回來的時候再叫陳伯去接吧?!?/br> 這話說得確實不錯,再說這地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能出什么大事? 陸媽也就不再執(zhí)著,放心道:“那可千萬注意安全——純粹,回來的時候提前給我和陳伯說一聲,知道沒有?” 純粹點點頭,跟在劉淇奧身后走了。 其實別家孩子都不像葉良辰和葉純粹這樣嬌生慣養(yǎng)。 劉淇奧出門一般騎單車,實在趕時間或者路途太遠才勞駕一回司機;韓維和更不用提了,家風沿襲部隊作風,不挨打就是好的,哪還有出門兩腳不沾地的說法。就連張倪倪,正兒八經(jīng)富商獨女,不也整天跟著群朋友瘋跑瘋玩么。 但對純粹來說,在城市里獨自出行的時候并不多見——更何況,還是跟劉淇奧一起! 劉淇奧眼神四處一掃,說:“今天站崗的太多,騎車帶人被抓就不好了,我們走路回去吧?!?/br> 純粹點點頭,劉淇奧提起車閘來,兩個人并肩慢慢走著。 劉淇奧問道:“這兩天沒休息好?臉色有點差?!?/br> 那是當然,純粹哪里睡得著! 她點點頭,說話就有些懨懨的:“還總是做噩夢。” 劉淇奧忍俊不禁道:“做的什么噩夢?” “夢到有怪物追,還有要挖眼睛的……”純粹又想起夢中的情景,不禁打了個哆嗦。 但是,現(xiàn)在也絕對算不上害怕。 因為過午陽光暖洋洋的,路上人來人往,身邊還有個大哥哥般的人物——劉淇奧慢悠悠地說:“夢境一般是現(xiàn)實情緒的映射,也許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剛進初中可能不太適應節(jié)奏,習慣就好?!?/br> 純粹哪里是想聽這個,照片的事情呢?mama的事情呢?他怎么只字不提呀? 是不是在外面不好說話? 純粹也按捺著沒開口問,胡亂應付著,又聽劉淇奧認真說起那盤帶來—— “蠻珍貴的,市場上再也找不著第二版了。不過仍是可惜。有句話說‘一恨紅樓夢不全,二恨官場斗未完’,老先生到底錄沒錄下半場終究是個未解之謎……” 純粹一聽又被帶偏了,問道:“未解之謎?” “是呢,到現(xiàn)在也沒個官方說法?!眲繆W說:“有人說,劉寶瑞先生沒錄完就仙逝了;也有人說,已經(jīng)錄完了全本,但是放置錄音帶的倉庫進水,導致錄音帶損壞,只修復了158分鐘的殘本;還有人說,老先生曾經(jīng)在香港錄制過全本,不過后來被一位新加坡商人買去了……” 純粹聽入了迷,問道:“那淇奧哥相信哪一種?” “誰知道呢?!眲繆W又笑起來:“先不說這種大環(huán)境背景下顛沛流離的人物,現(xiàn)在普普通通一家人的事,都不一定有人能說清楚。” 純粹隱隱覺得他意有所指,但最終沒繼續(xù)問下去。 劉淇奧家離姥爺家并不遠,他們還是穿的近路。走了十來分鐘,劉淇奧說:“到了。” 也是個獨棟,外面看起來十分低調(diào)。劉淇奧將車子立在偏門旁邊,保姆正好開門來。 劉淇奧說:“直接進吧,家里沒換鞋的習慣?!?/br> 內(nèi)部裝潢跟姥爺家卻是全然不同了。姥爺家里陳設各類古玩瓷器等,更有葉良辰心血來潮弄來的各種玩意兒;因此盡管陸媽整天忙忙碌碌的,還是顯得家里滿滿當當。 劉淇奧家里卻沒什么強烈的個人特色的陳設——大約劉亞成夫婦既不追趕潮流,又不思閑情逸致。 過了玄關(guān),客廳里一色原裝套組家具、L型皮質(zhì)軟沙發(fā);邊上又是一組小茶桌,墻角養(yǎng)著盆一人高的三角梅。因為不是花期,只剩枝干含蓄伸展著,倒也給房子脫了幾分俗。 地上沒鋪地毯,墻上除了某位大人物的親筆題字,也沒再掛什么東西。 保姆正跟著他們前來,劉淇奧笑道:“您忙您的,我們有點事情要說?!闭f著順勢問向純粹:“喝點什么?” 純粹搖搖頭,劉淇奧也就沒再客套,徑自帶著她走進書房。 書房竟比外面更空蕩。 房間里連書架都沒有,寬大書桌上擺著一臺電腦,電腦旁整齊摞著幾本書,鼠標都擺放得十分端正齊整。電腦占據(jù)了書桌的一半,另一半整齊迭著宣紙、擺著硯臺;筆架上按粗細長短等順次掛著毛筆,書桌旁另有一臺架子掛著寫好字的宣紙,微風一拂飄然而起,純粹的心也幾乎跟著飄蕩起來。 書桌對面——即屋子另一端,則放著一組同客廳一樣的沙發(fā)和矮幾,可這茶幾上什么都沒有——反倒跟空蕩蕩的大房間很搭調(diào)。 劉淇奧見純粹有些欲言又止,問道:“怎么了?” 純粹再次飛速打量四遭,老實答道:“我以為房間里會有很多書?!?/br> 劉淇奧笑起來:“讓你失望了,書都在地下室?!彼噶酥干嘲l(fā):“坐吧,說話總會口渴,我去倒杯水?!?/br> 不一時就回來了,他將一杯水輕輕放到純粹跟前,另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又將從葉良辰那里騙來的裝卡帶的盒子放在兩人中間,卻沒立即打開。 他的兩只手交叉起來,微笑道:“純粹,看起來你不會說謊——那我就直接問了,你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純粹千想萬想也沒想著他會這么問,腦子一時沒轉(zhuǎn)過彎兒,愣了兩秒才艱難回應道:“???” “很經(jīng)典的影視劇情節(jié)?!眲繆W說:“大費周章找回來的千金,卻是位假千金,以后或許還會找回來真千金。”他的手指點在木盒上:“然后引出一串好戲。” “坦白說,從你【被找回來】開始,我就一直在懷疑——確切地說,不止我在懷疑。除小叔之外的人,多少也會有這番顧慮——你知道這是為什么?” 純粹盯著他,臉色已經(jīng)蒼白,嘴唇動了動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劉淇奧又是一笑,徑自道:“因為在你突然被小叔帶回來之前,所有人——暫且將小叔包括在內(nèi)——連這孩子的性別都不確定。之前不是沒人試圖魚目混珠,送來各式各樣的孩子…但不得不承認,你和懷素姑姑長得太像了?!?/br> 純粹費力地動了動手指,她幾乎感到全身都有些發(fā)僵。 “可是…”她睜得分明的眼睛里流出淚來:“可是我明明記得mama就是……而且來之前已經(jīng)做過親子鑒定——” 劉淇奧似乎不想在這些問題上過多解釋,因為他開始動那個木盒。 木盒上帶著密碼鎖,他撥弄幾下,咔嗒一聲,鎖開了。 里面果真有一盤包裝仔細的游戲卡帶。 但他將卡帶拿出來隨意放在矮幾上,用一張硬卡紙細細地順著盒內(nèi)側(cè)面繼續(xù)撥弄。過了好一會兒才從盒子里又掀起一層薄木板來——原來盒子內(nèi)部還有個夾層。 但是,純粹看得很清楚,那里面什么都沒有。 劉淇奧輕輕一皺眉,隨即無奈笑道:“看來我猜得沒錯,總有人比我更快一步?!?/br> 他將盒子倒過來晃了晃——當然什么都倒不出來。 木盒又被放在矮幾上,劉淇奧望著它,一時有些出神。 純粹擦了擦眼淚,小心翼翼問道:“淇奧哥,這里面原本應該放著什么?” 劉淇奧輕輕一搖頭:“不清楚。當時還沒來得及看,盒子就被收走了。不過,純粹,今后你得小心點兒。” “為什么?” “因為這里面的東西已經(jīng)被人拿走了?!?/br> 劉淇奧黑漆漆的眼睛看過來,純粹一時有些發(fā)毛。 “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眲繆W頓了頓,輕輕嘆口氣,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說道:“所謂親子鑒定,對于普通人來說當然不敢造假——但是,任何事情只要有人的參與,就會存在cao作空間。威脅,利誘……手段很多。甚至包括你的容貌和記憶——” 純粹幾乎屏住了呼吸。 “假如我要包裝出一個【葉純粹】,我會從她的嬰兒時期開始行動?!眲繆W說:“沒有任何醫(yī)生會告訴你嬰兒的骨頭多么柔軟,多么便于塑形。因為這不安全、不人道,但對于想要cao作的人來說,這是再方便不過的做法。至于母親的形象……”他又看向她:“孩童的記憶是最不可靠的,只需營造出大體范圍和輪廓,加之刻意引導,制造一個記憶中的葉懷素并不是件難事?!?/br> 屋里安靜得要命,只有風輕輕吹動宣紙的聲音。 “為什么…”純粹覺得十分荒唐:“有什么理由這么做……” 劉淇奧重新看向那個盒子:“這里曾經(jīng)存在的東西或許能說明理由?!?/br> “淇奧哥是怎么知道的?” 他自嘲般笑一聲:“說出來就更荒唐了,我很相信我的直覺。” 純粹覺得自己的手指涼透了。 但是,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她性格內(nèi)斂,又膽小又容易害羞,可是她并不笨。甚至在某些常人會慌亂的時候,反而更能迅速冷靜下來。 比如現(xiàn)在,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劉淇奧的身份。 養(yǎng)子的養(yǎng)子,這個身份固然十分尷尬;可正因為尷尬,此時才不得不令人多想:劉淇奧為什么能夠以這個身份時常出現(xiàn)在體弱多病的葉良辰身邊? 那樣嬌里嬌氣的少爺,身邊的人應該防之又防才對,為什么姥爺(包括陸媽)會默許這樣一個身份尷尬的【外人】出現(xiàn)在良辰周圍? “淇奧哥?!奔兇廨p輕叫他,劉淇奧偏頭看過來。 “如果我是假的,那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才是媽…葉懷素的親生孩子?” 劉淇奧顯然沒想到她會問起這個,目光訝異一瞬,很快笑了:“你也想到了這一點?如果我是,那就萬事大吉了——可惜我不是?!彼柭柤纾骸霸撜{(diào)查的事情都調(diào)查過,結(jié)果就是,我只是劉淇奧而已?!?/br> 純粹咬了咬唇,淚水再度涌出來。 “淇奧哥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她問:“你最終到底想要做什么?” 劉淇奧將卡帶放回木盒,蓋子輕輕落了鎖,重新發(fā)出“咔嗒”一聲響。 “只是做好這個身份該做的事。”劉淇奧說:“如果你一無所知,真發(fā)生什么事情難免波及到這里。所以,未雨綢繆,大家都有個準備,將來也不至于手忙腳亂。我們這番談話本不該這么早發(fā)生,但既然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隱瞞也就沒什么意思?!闭f罷,他站起身來:“好,你再稍坐坐,我去地下室拿錄音帶?!?/br> “淇奧哥…”純粹叫住他,眼圈里還含著淚,聲音有些發(fā)顫,但異常堅決:“姥爺家不是我自己想要來的,這個身份也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我從小、就叫葉純粹…沒想過要當千金小姐……是小舅舅找到我,大家都說我是,我才認為我是……”她難堪地用手遮住臉,但遮不住流淌的淚。她感覺自己的耳根都在慢慢發(fā)熱。“與其真有那么一天,因為我是假的而被趕出去…不如我自己走……”抑制不住的抽泣聲:“我要回去,我想自己回去……” 劉淇奧在抽噎聲中一時沒做反應。 大約沉默了半分多鐘,等到抽泣聲漸漸弱下去,他才往常一樣拍拍純粹的頭:“也許你覺得這樣很有骨氣?!彼f:“但這樣做并不明智,純粹?!?/br> 純粹不敢抬頭,朦朧中看見眼淚滴在自己手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