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太后不緊不慢地拿過謄抄一半的佛經(jīng)，細細整理著每一頁：“你要哀家?guī)湍阏f什么？”

    “您就讓陛下和我一同去觀賞歌舞呀?！痹谧约夜媚该媲?，顧貴妃言語間也不免有幾分小姑娘的驕縱：“雖說陛下寵愛陸婕妤，但她總不能獨霸著陛下吧？后宮還有這么多姐妹，陛下應(yīng)當(dāng)雨露均沾才是，不然他真的要如外面那些人說的那樣，學(xué)著先帝獨寵珍妃，置江山社稷于不顧嗎?！?/br>
    整理佛經(jīng)的手一頓，顧太后圓潤和藹的臉龐難得皺起了眉頭，嚴肅看向貴妃：“虞兒，陛下不是先帝，那陸氏也不是珍妃，不可混為一談?！?/br>
    “現(xiàn)在不是，誰知道以后呢?！鳖欃F妃覷著顧太后雖保養(yǎng)得當(dāng)卻依舊能瞧出歲月痕跡的臉，心下暗道，姑母獨守空房熬了這些年，活生生將珍妃和先帝熬死才苦盡甘來，她顧虞兒才不要走這條路，紅顏未老恩先斷，便是最后熬上了后宮第一人的位置，最好的年華都虛度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顧太后心明眼亮，見著侄女那雙狡黠狐貍眼，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之前兄長說要將虞兒送進宮，她其實并不贊同——她這一生便葬送在深宮中，又如何舍得如花似玉的侄女重蹈覆轍。何況皇帝還有怪病，不喜與人接觸，進宮與守活寡并無二異。

    可兄長執(zhí)意如此，加之虞兒心氣高，一心想當(dāng)皇后，做這世上最高貴的女子。

    他們父女倆王八吃秤砣鐵了心，顧太后想攔也攔不住，最后只得同意侄女入宮。

    事實證明，她的預(yù)想不錯。

    皇帝看在她撫育之恩的份上，給了顧家一個貴妃，卻也僅此而已。顧虞兒對皇帝來說，和其他女子毫無區(qū)別。

    “虞兒，你當(dāng)初在阿寅的膳食放那種虎狼藥，他看在哀家和你父兄面上，沒要你的性命，已是仁至義盡。如今你還想哀家?guī)湍阏f好話……”

    顧太后輕嘆口氣，烏眸一片超然世外的沉靜：“其一，哀家說不出口，說了只會叫阿寅與我愈發(fā)生分。其二，他的性情你應(yīng)當(dāng)了解，除非他想，否則任何人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定?！?/br>
    顧虞兒也知當(dāng)年下藥是個大錯，卻還是嘴硬：“可是姑母，你到底養(yǎng)了他一場。當(dāng)初若不是你善心仁慈，哪還有他今日？”

    顧太后聞言，面色一沉，語氣也重了：“虞兒，慎言！”

    顧虞兒欲言又止，還是乖乖閉了嘴。

    靜了好半晌，顧太后才嚴肅開口：“哀家雖不理外事，卻也不是什么又聾又瞎的糊涂蛋。你先前指使胡婕妤和趙美人去害陸婕妤，最后又推趙美人頂罪，打量著旁人不知道嗎？”

    “姑、姑母……”

    “先聽哀家說完?！?/br>
    顧太后板著臉，緩聲道：“你不必狡辯，更不必解釋，哀家既然能知道，陛下定也知道了。他為何沒追究，你心里應(yīng)當(dāng)清楚……虞兒，聽姑母一句勸，莫要只想著眼前一畝三分地，多多顧全大局。你父兄在朝堂身居高位，你在后宮更該低調(diào)大度，不求你能博得圣心，誕育皇嗣，只要你能安分守己做好這個貴妃，于你、于哀家、于顧家，就已足夠。月盈則滿，月滿則虧的道理，你應(yīng)當(dāng)知曉?！?/br>
    顧貴妃怔怔地坐著，僵硬的表情許久才有一絲松動，仍有不甘：“可我…也想得陛下歡心。”

    哪個少女不懷春，不想被情郎體貼愛護。

    看著眼前這張年輕姣美的臉龐，顧太后眼神恍惚，而后緩緩低頭，繼續(xù)理著佛經(jīng)：“這世上的事，哪能事事如人愿?！?/br>
    “何況當(dāng)初哀家也勸過你，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

    不像她，當(dāng)年連選都沒得選。

    能怪誰呢。

    ***

    夜沉沉，月溶溶。

    為了更了解這突然出現(xiàn)的讀心術(shù)是何緣由，蕭景廷特許陸知晚睡在寢殿。

    萬籟俱寂的深夜里，聽著耳畔均勻輕柔的呼吸，蕭景廷緩緩睜開眼。

    抬手掀開半邊幔帳，淡淡燭光照進晦暗的床帷，也照清了那張睡得正香的漂亮臉蛋。

    蕭景廷一臂撐床坐起，黑眸幽深地凝著這個女人。

    從最開始啼笑皆非的遇見，到循序漸進的肢體接觸，直至今日突然出現(xiàn)的心聲，為何在她身上會發(fā)生如此多的怪事？

    難道……她是妖怪？

    盯著這張臉看了好一會兒，蕭景廷抬手，兩根長指伸向那桃子般水嫩的小臉。

    戳了戳，很嫩。捏了捏，很軟。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妖怪？又懶又饞又毫無防備心——

    不過也許正因為無用，所以在妖怪里混不下去，來到人間討生活？

    這理由聽起來有些荒謬，但按在陸氏身上莫名合理。

    蕭景廷被這假設(shè)逗笑，嘴角輕勾，不過片刻，便壓了下來。又在那軟乎乎的臉頰揉了兩把，直到掌下人哼唧出聲，才收回手，重新躺下。

    ***

    睡夢中的陸知晚并不知道短短一夜，她在男人眼里就變了個物種。

    不過很快，她便知道了——

    三日后，養(yǎng)病結(jié)束的陸知晚回到麗風(fēng)殿。

    看著庭前烏泱泱站著的一半和尚一半道士，陸知晚：“？？？”

    第18章

    陸知晚努力控制著一抹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陛下，為何麗風(fēng)殿來了這么多的和尚道士？”

    「她還沒死呢！他就在給她做水陸道場了？」

    蕭景廷面不改色：“欽天監(jiān)說你這的風(fēng)水不利于懷嗣，朕特請佛道兩派高人做法，替你改善風(fēng)水?！?/br>
    陸知晚：“……”

    「這么說我還得謝謝你是吧？」

    「懷不上孩子到底怪誰啊！咱倆睡都沒睡過就說殿宇風(fēng)水不行？」

    「不過這男人受什么刺激了，怎么突然對生孩子的興趣這么大？」

    不單單陸知晚一人看不懂皇帝這波cao作，后宮妃嬪及前朝大臣們知曉后，也都滿頭霧水。

    八卦是人的天性，這種似是而非的cao作一出，各種謠言也都喧囂塵上。

    “難道陸婕妤真的有孕，陛下特地請高僧道士來給腹中皇嗣祈福？”

    “不應(yīng)該呀，前兩日貴妃親口說過陸婕妤并未懷孕?！?/br>
    “那陛下這是作甚？”

    “誰知道呢，帝心難測，也許真的是那麗風(fēng)殿風(fēng)水不好，又或是那陸婕妤故意鬧什么幺蛾子?！?/br>
    “指不定她真是狐媚子變的，陛下派人來除妖呢。”

    無論他們?nèi)绾尾聹y，這一幫和尚道士實實在在念了七天的經(jīng)、設(shè)了七天的祭壇。

    陸知晚每天聽著和尚們嗡嘛呢叭咪吽，看著道士們畫符燒香，整個人也變得清心寡欲，那種世俗欲//望越來越淡，若不是第七天蕭景廷將他們都遣散，她險些表演個雙手合十，原地出家。

    而蕭景廷見佛道兩派都無法勘破讀心術(shù)的玄機，而這讀心術(shù)目前也僅限他與陸知晚之間，于國于民并無妨礙，遂只當(dāng)做一件奇遇，平常對待，順其自然。

    待和尚道士們出了宮，為了喚回陸知晚一些世俗慾望，蕭景廷特給她的麗風(fēng)殿開了個小廚房，又將御膳房最擅做糖醋排骨和板栗燒雞的御廚分了過去。

    要知道后宮單獨開設(shè)小廚房的，只有太后和貴妃，現(xiàn)如今陸氏一個小小婕妤卻有了這樣的待遇，可見盛寵。

    “若不是前陣子陸氏已連升兩級，不好再晉，陛下怕是要給她封妃?！?/br>
    “封妃不封妃也沒甚區(qū)別，貴妃倒是位份最高，可陛下正眼瞧過她么？”

    “要不然說這陸氏手段了得，竟將陛下迷成這樣?！?/br>
    就在眾人感嘆陸知晚寵冠六宮時，一道旨意從養(yǎng)心殿發(fā)出——清原縣縣令陸駿貪贓枉法、欺壓百姓，舉家流放嶺南。

    這道圣旨下得毫無征兆，余明江送去內(nèi)閣下發(fā)時，經(jīng)辦官員看到這旨意，還反復(fù)跟余明江確認了好幾遍。

    得知這個清原縣縣令的確是陸婕妤的父親，且要流放至嶺南那等瘴氣橫生的窮惡之地，經(jīng)辦官員都愣住了，陸婕妤不是很受寵嗎？難道才短短幾日，又失寵了？唉，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心頭唏噓一陣，經(jīng)辦官員也不敢怠慢，忙將旨意下發(fā)至岳州府。

    ***

    千里之外的岳州府，滾滾長江奔流不息，正值春夏之交，光華明媚，山川黛青。

    府城的主街格外熱鬧，只因今日是清原縣縣令陸駿全家流放的日子。

    道路兩側(cè)的百姓熙熙攘攘，沿街酒樓倚欄眺望的書生們也都伸著脖子看熱鬧。

    其中一個富家子弟搖著灑金扇子，懶懶笑道：“這陣子岳州可真熱鬧，先是趙知府下了臺，現(xiàn)下又是陸縣令遭了殃，也不知道下次輪到哪一個?！?/br>
    “那大抵是沒了。上次選秀我們岳州統(tǒng)共就兩個秀女入選，一位趙小姐，一位陸小姐，現(xiàn)下這兩家，甭管失寵還是得寵都遭了罪，嘖，皇上的心思可真是難琢磨啊?！?/br>
    “趙大人被貶是因趙小姐投繯自盡，犯了宮規(guī)，這才被陛下治罪，丟了烏紗帽。可陸家被流放是何緣由??？”

    “官府的告示上不是都說了嗎，他貪贓枉法，欺壓百姓?！?/br>
    “嗐，官府的告示你也信？當(dāng)官的哪個不貪？老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要是查出貪贓受賄就罷官流放，那衙門里哪還有人當(dāng)差？這又不是太//.祖那會兒，貪了個銅板，就剝皮實草。我看這姓陸的被貶，定有其他緣由。”

    “那位陸小姐不是說挺受寵的嗎？如何就不庇著些家里人。”

    “她再受寵也不過一介女流，哪有膽子左右圣上的決意？而且我聽說，陸小姐未進宮時，在后娘手下討生活，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哪怕是讀圣賢書的書生們，聽到這有些隱秘的宅院秘事也不免好奇，紛紛湊上前打聽。

    而離他們不遠處的一張酒桌旁，一青衣書生看著大街上被官差押解的陸家人，不禁諷笑：“這個陸氏還真是狠心，自個兒在京城當(dāng)寵妃，卻任由父兄被流放。從前看著那般溫柔嬌弱，原來是披著美人皮的蛇蝎?！?/br>
    坐在他對面的白衣書生并不言語，只緊緊盯著大街上那被押送的一家。

    四十好幾的陸駿一襲破舊的袍子，低垂著頭踉踉蹌蹌皺著，雖看不清模樣，卻掩不住周身的落魄狼狽。

    陸家那位繼室夫人則是病懨懨的，走兩步哭一步，若不是陸家長子牢牢攙扶著她，她好似隨時都能暈過去。而那陸伏安情況也沒好到哪去，垂頭喪氣，猶如喪家之犬。

    這副失意潦倒的模樣，叫趙文紹想起不久前的自己——那日，他像往常一樣在書院苦讀，家中小廝急急忙忙趕來，說他入宮不久的meimei趙月娥死在了宮里，父親也被朝廷罷官，母親接受不了這噩耗，一病不起。

    自古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家中突遭厄運，缺銀少米，一家人擠在城南一處小院子里，每日吃喝要錢、母親看病要錢、讀書筆墨要錢……

    若不是好兄弟戴澤及時伸出援手，趙文紹險些脫下長衫、棄了書卷，從此走商路，染銅臭。

    戴澤還托人幫他打聽到，meimei之所以年紀輕輕死在宮中，皆因同鄉(xiāng)陸知晚的緣故。

    “月娥meimei雖偶爾任性，卻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何況她初入宮闈，人生地不熟，哪能弄來那紫毒草？此事疑點重重，她死得實在冤枉。我還聽我舅父說，那陸氏正是靠著這毒胭脂才再度復(fù)寵……”

    戴澤語重心長拍了拍他的肩：“往往這種事里，誰獲益，誰嫌疑最大，依我之見，許是那陸知晚故意演一出苦rou計，害了月娥meimei也不一定?！?/br>
    趙文紹對陸知晚并不了解，只是從同窗們嘴里偶爾聽到過，說她是岳州第一美人，生得如月宮仙子般冰清玉潔，日后不知道誰有福氣娶回家。哪知朝廷突然大選秀女，這陸氏和自家meimei一道過了初選，坐上去京城的馬車。

    他不了解陸知晚，卻熟悉meimei趙月娥。正如戴澤所說，月娥是有些女兒家的小性子，可給人下毒的事，她是絕不會做——

    趙文紹對自家meimei十分信任，心里那桿秤也不自覺偏向了戴澤的說法。

    今日又親眼見著陸家人被流放，他越發(fā)覺得這陸氏并非良善。為人子女，怎可獨善其身，視父母手足死活于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