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礪將弓扔回給隨從，踩著馬鐙的靴子輕磕馬腹，繼續(xù)向皇宮的方向前行，側(cè)臉下頜線凌厲孤傲，未再向這邊投上一眼。

    “還說這位賀都尉在北邊多么驍勇善戰(zhàn)，將突厥騎兵打得抱頭鼠竄潰不成軍，我瞧著也有些名不副實。瞧瞧，一箭都沒能射死人?！?/br>
    孟允棠聽到身邊有年輕的郎君低聲道。

    “無知，你懂什么？”一名須發(fā)半白的老翁聞言呵斥道，“那一箭正中腰椎，瞧見了沒，中箭之人兩條胳膊和上半身還能動，但下半身卻只能在地上拖行，不出所料的話，此人余生，只能癱在床上度過了。瞧他模樣，也才三十出頭，這不比死更慘？”

    年輕郎君面色發(fā)白，連連道：“原來如此，還是阿爺見多識廣。”

    長長的隊伍緩緩消失在開化坊那邊的朱雀大街上，看熱鬧的百姓有的跟著隊伍走，有的各自回坊，朱雀大街兩側(cè)的人漸漸散去。

    穗安看了看四周，對還在發(fā)呆的孟允棠道：“娘子，時辰不早了，我們也回家吧?！?/br>
    孟允棠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剛一動腳便一個踉蹌。

    穗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擔憂地問：“娘子，你怎么了？”

    “無礙?！敝皇峭扔悬c軟。

    孟允棠和穗安互相攙扶著慢慢往長興坊的方向走，走了一半，她心里漸漸安定下來。

    沒關(guān)系，就算他還記仇，她手里還有一個籌碼，只要拿出來，即便不能讓他原諒她當年的莽撞之舉，至少，也能讓他不再追究。

    第2章

    賀礪從太極宮出來，出承天門，左轉(zhuǎn)從延禧門出了皇宮，往南過永興坊，到崇仁坊。

    應(yīng)他所求，皇帝把衛(wèi)國公府的舊宅還給了他。宅子位于崇仁坊的西南角，旁邊就是皇城，大門開在坊墻上，正對平康坊。

    賀礪回到家門前時，一名看上去四十出頭的美婦人眼含熱淚地從烏頭門內(nèi)迎出來，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青年，似是不相信當年那個少年已經(jīng)長得這般高大英武，喉頭哽咽說不出話。還是賀礪先向她行了一禮，道：“阿姐，經(jīng)年不見，身體可還安康？”

    “我都好，你……你終于回來了?！辟R令芳此刻也顧不得儀態(tài)了，用手絹拭著淚道。

    賀礪仰頭看著衛(wèi)國公府的烏頭門，一切似乎都和以前一樣，可是賀家，只剩下他和長姐兩個人。

    賀令芳強行鎮(zhèn)定下情緒，看向他的隨行。

    賀礪只向她介紹了兩個人：“阿姐，這兩位是我的下屬，鹿聞笙，戚闊?！?/br>
    鹿聞笙就是在朱雀大街上給賀礪遞弓之人，二十余歲年紀，臉龐方正濃眉大眼的，看著十分忠誠可靠。戚闊看上去比他年輕些，長眉細眼膚白俊俏，比起武夫，倒更像個風流書生。

    兩人都上前向賀令芳行禮。

    賀令芳知道此兩人是賀礪心腹，溫和地受了禮，對賀礪道：“先回府吧?！?/br>
    “自從圣上將這間宅子還給了我們賀家，我就時常過來打掃布置，好在雖是過去了八年，但府里各處改動不大，基本上還是以前的樣子……”

    賀礪跟著賀令芳進了烏頭門，路過建在外墻和院墻之間的閽室與馬廄，上臺階，穿過朱門銅釘?shù)恼T，迎面便是富麗闊大的正堂——忠武堂。

    自他出生，姑姑是皇后，表哥是太子，祖父是衛(wèi)國公，阿爺是衛(wèi)國公世子。這座忠武堂，幾乎日日都是高朋滿座歡聲笑語。

    每次他從外頭回來，堂前的小奴便會高喊一聲：“六郎回來了！”

    他的祖父或阿爺就會叫他去正堂見客。

    他最厭煩了，每次都借故溜走。阿爺還好，最多不過笑笑，打個圓場，祖父則少不得要吹胡子瞪眼。

    “你看看還有什么不合意之處，叫人改便是。”賀令芳見他盯著正堂發(fā)呆，心里也不好受，故意打破沉默。

    賀礪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幾人繞過正堂，經(jīng)過二門來到后院，院中內(nèi)堂前早整整齊齊地站了百來個仆婢，見主人來了，紛紛下跪行禮。

    賀令芳指著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婦人向賀礪介紹：“這位姓鮑，她和后面那五十余人都是太后賞的?！?/br>
    鮑桂英抬起頭來，本想說幾句漂亮話奉承一下新主人，冷不防對上賀礪那雙輪廓凌厲冰冷無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左邊這位你應(yīng)該還記得吧，齊管事，賀府的老人了，家里出事后他被發(fā)賣到恒州修建寺廟，好不容易尋回來的。”

    一名老仆膝行兩步，向賀礪磕頭道：“老奴問阿郎安。”

    賀礪垂眸看著他，又憶起許多以前的事來，心緒一陣翻涌，道：“受苦了?！?/br>
    三個字說得那老奴哽咽起來。

    賀令芳又指著齊管事身后四名樣貌秀麗的丫鬟道：“此四婢原是我身邊的，做事周到伶俐，暫且派來給你用。你若用著合適便留下，若不滿意，退給我便是。余下的都是新采買的，讓齊管事調(diào)i教著，你先用，不夠再買?！?/br>
    賀礪應(yīng)了，讓齊管事帶人去給鹿聞笙和戚闊安排住處。

    打發(fā)下人各歸其位后，姐弟倆繼續(xù)往后院走。

    “阿姐這些年過得如何，李家對你可好？”賀礪問賀令芳。

    賀令芳穩(wěn)重道：“我那公爹你也是知道的，雖出身貴胄，骨子卻全是讀書人的清高。當年賀家出事后，李家惶惶不安，休我之聲沸揚，便是他一力壓下，說禍不及出嫁女，這是從古至今的規(guī)矩。不管賀家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能成為李家休棄我的理由。況且賀家出事，我是有所娶無所歸，屬于三不去之一，不能休。因此力排眾議，堅持將我留在了李家。這八年，雖說過得不容易，但現(xiàn)在也都好了。只可惜你三姐她……”

    賀家遭難那一年，十五歲以上男子皆被斬首，十五歲以下的流放，女眷悉數(shù)充入教坊司。賀礪的祖母出生名門性情剛烈，不肯受辱，帶領(lǐng)賀府女眷共三十七人，一夜之間全部縊死在教坊司內(nèi)。

    一個月之后，賀礪的三姐賀明芳也在夫家上了吊。

    想起舊年慘事，賀令芳忍不住又用帕子拭淚。

    賀礪與她并肩而行，眸光冷硬，沉默不語。

    賀令芳傷感一回，才想起問正事：“去宮里可曾去拜見太后？”

    賀礪點頭。

    賀令芳停住腳步，四顧一番，見無人，這才低聲對賀礪道：“近日我聽得風聲，說太后似有意為你指婚秦衍老賊的嫡孫女秦思莞，想借這場婚事讓秦賀兩家化干戈為玉帛?！?/br>
    賀礪微微抬頭，目光幽涼地看著遠處道：“阿姐不必憂心，我自有計較?！?/br>
    賀令芳看著眼前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穩(wěn)青年，腦海中總是不自覺地拿他與以前那個春風得意的少年相比，心頭一股酸澀感始終縈繞不去。

    她回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口中道：“待你安定下來后，別忘了備一份厚禮去汝昌侯府道謝。雖然圣上已經(jīng)對張家行了封賞，但他們收殮的畢竟是我們賀家父伯兄弟的尸骨，作為賀家唯一留存下來的子孫，你是一定要親自上門去致謝的?！?/br>
    賀礪步伐略遲疑，問賀令芳：“能確認是張家收殮的？”

    賀令芳回身，問他：“因何生疑？”

    “賀家與張家一向沒有多少往來，且據(jù)我所知，咱們家也沒有人與他家有私交。當時因儲君之位變動滿朝上下風聲鶴唳，在那種情況下，張家甘冒奇險為賀家人收殮尸骨，于情于理，都說不通?！辟R礪道。

    賀令芳問：“你可還記得張家小娘子，行六的那位？是綏安伯府老夫人的侄孫女，據(jù)說，小時候經(jīng)常去綏安侯府和表姐妹們一道玩的，你對她應(yīng)當有些印象吧？”

    賀礪仔細回憶一番，搖了搖頭。

    賀令芳見狀，有些見怪道：“你常去孟府，除了那孟七娘，旁人，怕是一個也不記得吧？可世事便是如此。祖父與孟老太爺交好，賀家出事之后，孟家唯一所做的事情，便是不遺余力地與賀家撇清關(guān)系。賀家與張家無多往來，你更是不曾注意過那張六娘子，可事到臨頭，卻是她瞞著家人，偷偷為我賀家人收殮了尸骨。如今她已嫁做人婦，為免旁人口舌，才說是她父兄收殮的?！?/br>
    “她說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賀礪道。

    “你是在指望什么？當年我曾悄悄派人夤夜前往亂葬崗，想將祖父阿爺他們的尸首收殮了。派去之人晚到一步，親眼看著一群乞丐收殮了我們家人。當時情況特殊，對方行事也謹慎，只知尸體埋在了何處，不知收殮之人是誰。圣上歸位東宮之后，張六娘子親自來找我，告知祖父阿爺他們的埋尸之地，所說細節(jié)，與我派去之人見到的一模一樣，如不是她派人收殮，她又怎會知曉具體情形？再者說，如今圣上登位，再愚笨之人也當知曉只要說出曾為賀家收殮尸骨之事，定能得到封賞，又豈能將這功勞平白拱手他人？”賀令芳蹙著眉頭道。

    賀礪沉默有頃，道聲：“知道了?！?/br>
    長興坊，孟府。

    “阿姐，你這次回來，真的不再走了嗎？”后院結(jié)滿了花骨朵兒的桃樹下，庶妹孟以薇挽著孟允棠的胳膊，庶弟孟礎(chǔ)基抱著她的大腿。

    孟允棠伸手摸摸孟礎(chǔ)基的小腦袋，笑道：“不走了，以后阿姐帶你出去玩?！?/br>
    “噢！太好嘍！太好嘍！”孟礎(chǔ)基高興得原地直跳。

    這時孟允棠阿娘身邊的婢女雪蘭來請孟允棠去內(nèi)堂用飯。

    孟礎(chǔ)基兩歲時親娘病故，一直是養(yǎng)在夫人房里的，見狀也要跟著孟允棠去內(nèi)堂用飯，孟以薇拉住他道：“阿弟今日陪二jiejie用飯好不好？夫人和大jiejie有話要說。”

    “哦。”孟礎(chǔ)基聽話地停在孟以薇身邊。

    孟允棠知道阿娘肯定要問她和離之事，確實不方便讓礎(chǔ)基在一旁聽著。

    她來到內(nèi)堂，堂中一位梳著高髻肌膚白膩的美婦人正給婢女布置差事，這便是孟允棠的阿娘周氏。見她來了，周氏屏退下人，牽著她來到側(cè)廳。

    兩人上了坐床，在放滿食物的食案兩旁跪坐下來，孟允棠抬眼一看，歡喜道：“全是我愛吃的?！?/br>
    周氏嗔怪又心疼地睨了她一眼，伸出保養(yǎng)得宜的纖纖素手，親自給她盛了一小碗白龍臛，遞給她道：“以前在閔安侯府你吃什么都由不得自己，現(xiàn)在終于回家了，以后愛怎么吃就怎么吃，愛吃什么就吃什么?！?/br>
    “嗯！”孟允棠開心地點點頭，接過小碗道：“謝謝阿娘。阿潤呢？不等他回來一道吃么？”

    周氏道：“他牙壞了，一大早便嚷嚷著找醫(yī)博士看牙去了，回來也吃不得什么，不必等他?！?/br>
    “哦?！泵显侍牡皖^喝了一口魚湯，剛想稱贊味道，便見她的胞弟孟礎(chǔ)潤一邊“阿娘阿娘”地叫著一邊闖了進來。

    見孟允棠也在，他還愣了一下，繼而喜道：“正好阿姐也在，你們可知，姐夫回來了？”

    周氏沒聽明白，下意識地問：“晏辭來了？”

    孟礎(chǔ)潤不屑道：“什么晏辭，那就是個假姐夫！我說的是真姐夫，賀六郎，賀臨鋒！”

    “噗咳咳咳！”孟允棠一激動，嗆咳起來。

    第3章

    孟允棠的阿爺孟扶楹乃原綏安侯嫡三子，容貌俊秀性情恬淡，時人評價其美姿儀擅舞蹈，稍有交情的人家辦酒宴總喜歡請上他，充門面活絡(luò)氣氛。

    孟礎(chǔ)潤與其父相貌八分相似，也是個風清月明的美少年，性情卻截然不同，十分跳脫。闖進來時一手提著錦袍下擺一手捂著腮幫子，活像只大馬猴。

    周氏還不知賀礪回來的消息，一時竟未注意到他言辭不妥，只驚訝地問道：“賀六郎真的回來了？”

    “真的回來了，剛才朱雀大街上好多人在圍觀。阿娘我跟你說，姐夫現(xiàn)在可神氣了，前呼后擁盛氣凌人……”孟礎(chǔ)潤爬上坐床，準備給周氏詳細描述他在朱雀大街上的所見所聞。

    孟允棠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面紅耳赤地呵斥他道：“你住口！誰是你姐夫？再胡說看我不打你！”

    孟礎(chǔ)潤一怔，扭頭看著孟允棠道：“我知道，現(xiàn)在你是晏家媳婦嘛，這話是不能亂說，但這不是在家里嘛？晏家比起我們家是勢大，但比起姐夫又算什么？姐夫可是當今太后的嫡親侄兒。只要我們?nèi)デ笠磺蠼惴?，讓他對晏家施壓，晏家肯定答?yīng)與你和離?！?/br>
    孟允棠氣得想打他，又找不著趁手的物件，只得向周氏告狀：“阿娘，你聽他說的什么混賬話？”

    周氏正色道：“潤兒，不要胡言亂語，姐夫也是能混叫的？”

    孟礎(chǔ)潤聞言眼睛一瞪脖子一梗，也顧不得捂他那腫得老大的腮幫子了，道：“這可不是我要叫的，是賀六郎讓我叫的。我記得清楚的很，就我七歲那年，突騎施石國來的聯(lián)合使團進貢給朝廷一種糖果，帶著牛乳香，糖紙很好看，你們小娘子還興用糖紙制作頭花來著，記得嗎？就是那種有錢都買不著的糖，賀六郎對我說，叫他一聲姐夫，就給我一顆糖，那天下午我得了滿滿一荷包糖呢，就是沒有糖紙而已?！?/br>
    孟允棠氣道：“敢情他給我一疊糖紙，糖都給你了？你一顆都沒分給我！”

    孟礎(chǔ)潤眨著眼睛無辜道：“那不怪我，是他叫我不許分給你的，不然他以后就不帶好吃的給我了?！?/br>
    “活該你長蟲牙！”

    “我樂意，嘿嘿！”

    “你們這么要好，還叫什么姐夫？你自己去嫁他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