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早在親口喂她第一口藥膳的那一刻起，就鐵了心要她去死了。

    都說一夜夫妻百夜恩，皇帝真是好狠的心?。?/br>
    柳皇后閉了閉眼，半晌，才緩緩地點(diǎn)了頭，艱難地說道：“皇上，我愿意為了阿澤去死?！?/br>
    “我相信您?！?/br>
    她纖白的手指緊緊地攥著帕子，九龍四鳳冠上垂下的珠串簌簌搖曳，一副強(qiáng)忍著害怕的樣子，柔柔弱弱。

    “皇上，當(dāng)年我在寧王府第一次見到你的時(shí)候，你幫我取下了掛在樹上的紙鳶，我就對你一見傾心?！?/br>
    “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清暉園，我倚在欄桿邊喂魚，欄桿腐朽斷開，我差點(diǎn)落水，是你拉住了我?！?/br>
    “第三次是在皇覺寺的元宵燈會……”

    柳皇后柔情蜜意地娓娓道來，聽得皇帝心尖一顫，往昔那些甜蜜的回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他轉(zhuǎn)頭再次看向了淚眼盈盈的皇后。

    兩人目光對視，時(shí)間似乎停滯了一瞬。

    柳皇后接著道：“那時(shí)候，你問我愿不愿意等你，我就一直等著你?！?/br>
    “哪怕錯(cuò)過了花期，也一直等著，不管旁人的閑言碎語?！?/br>
    她深情款款地看著皇帝，眸子似有千言萬語，蕩氣回腸。

    皇帝注視著她，此刻的距離，皇后的臉上像是蒙了一層朦朧的輕紗，讓他不禁想起了年輕時(shí)的柳聽蓮。

    清純動人，我見猶憐，裊娜似弱柳，似乎風(fēng)一吹就會飄走般。

    他知道當(dāng)年他們兄妹寄人籬下，日子并不好過，尤其蓮兒遲遲不嫁，更是引來了不少閑言閑語。

    “當(dāng)年，我就說過，我愿意為了詔郎你去死?！绷屎罄婊◣в甑卦V著衷腸，“現(xiàn)在也一樣。”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走向了皇帝，皇帝一時(shí)心神恍惚，似乎看到了年少的柳聽蓮朝著自己走來。

    兩個(gè)青衣內(nèi)侍猶疑不定地看向了站在流云閣大門外的梁錚。

    見皇帝抿唇?jīng)]發(fā)話，梁錚便打了個(gè)手勢，也示意那兩個(gè)青衣內(nèi)侍不用攔，那兩人就識趣地往后退了兩步。

    “干爹?！边@時(shí)，內(nèi)侍山海步履匆匆地穿過竹林走了過來，附耳對著梁錚小聲稟了一句。

    梁錚甩了下手里的拂塵，看了看天音閣那邊，揮手示意山海退到一邊。

    再往流云閣內(nèi)看去時(shí)，柳皇后已經(jīng)走到了皇帝跟前。

    “詔郎?！绷屎笠缿俚貙⒛橗嬕蕾嗽诹嘶实鄣男靥派希恍星鍦I自眼角滑落，“在我‘走’之前，想再和你說說話，好嗎？”

    “我們最后再說說話?！?/br>
    她自皇帝單薄的胸膛中抬起頭來，楚楚可憐地望著他。

    皇帝的心中又是一陣蕩漾：若非柳汌，他與她又何至于走到這個(gè)地步。

    罷了，她終究也是他寵了二十年的女人，終究是大皇子的生母。

    皇帝揮了下手，梁錚便意會地把那兩個(gè)青衣內(nèi)侍從流云閣里叫了出來，令他們先退下，他自己也往后退開了幾步，不近不遠(yuǎn)地站在了四五丈外。

    “詔郎，你要永遠(yuǎn)記得我?！绷屎蟠怪樥f道，在皇帝的胸膛上依偎了一會兒，突然，她踮起了腳，雙唇繾綣地貼住了他。

    皇帝感覺到女子柔軟的舌尖挑開了他的嘴唇，有什么液體被渡到了他口中，帶著她的體溫。

    皇帝一愣，下一刻，皇后更纏綿地與他貼在了一起。

    良久良久，兩人的唇才分開。

    她又緩緩地將臉靠在他肩上，發(fā)冠上的珠翠輕擦著他的鬢角。

    “皇上，”她用只有他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說道，“為了阿澤，我愿意病逝。”

    皇帝抬手在她纖弱的肩膀撫了撫，輕輕嘆道：“放心，大皇子是朕最心愛的兒子?！?/br>
    這句話聽在柳皇后的耳中，像是又往她心口狠狠地捅了一刀。

    她臉上露出一個(gè)慘淡悲涼的笑容。

    是啊。

    顧非池比她的阿澤還大上了兩歲。

    他最心愛的“大皇子”是顧明鏡的兒子！

    柳皇后一手攥住了皇帝胸前的衣料，染著大紅蔻丹的指甲在明黃色龍袍上分外刺眼，似是衣料上染了血般。

    她輕輕柔柔地說道：“那為了我們的阿澤，皇上也駕崩吧?！?/br>
    她在“阿澤”這兩個(gè)字上微微加重了音量，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

    什么？！皇帝愣了愣后，兩道劍眉深深地皺起，慢了一拍才反應(yīng)過來皇后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你……”

    皇帝剛想說放肆，話到嘴邊，忽覺得腹中一陣劇烈的絞痛，似有一把刀子在他的腸胃里反復(fù)絞動般，喉嚨也泛起濃重的咸腥味。

    “咳咳咳……”皇帝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得不能自抑，咳得臉都紅了。

    這種咳嗽中帶著咸腥味的感覺太熟悉了。

    前些天，他就是這樣天天地咳著血，也就是后來不再吃皇后端來的“藥膳”了，這才稍稍好了些。

    “神仙……倒？”皇帝沙啞著聲音道。

    她剛剛借著親吻給他喂了神仙倒？！

    “您說什么呢？”柳皇后一臉無辜地反問，隨即她又把聲音壓低，湊在皇帝耳邊小聲說，“臣妾和您同生共死，您說好不好？”

    “當(dāng)時(shí)您親口答應(yīng)過臣妾的，與臣妾共白首，生則同衾，死則同xue。即便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們也會永遠(yuǎn)在一起?！?/br>
    “咳咳……”

    說著，柳皇后也咳了兩聲，揚(yáng)起的嘴角淌下一行暗紅色的血。

    她在笑，笑容在黑血的映襯下，分外詭異陰冷，與她平日里柔弱的氣質(zh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皇帝，語聲更柔：“為了我們的阿澤，好不好？”

    她的眼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其中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與狠厲。

    看著此刻面容扭曲的皇后，這一瞬，皇帝又回憶起了那天的夢，夢中，柳聽蓮在他懷中變成了一具枯骨。

    皇帝重重地一把推開了她，仿佛她是什么惡心的東西，咬牙切齒地對著水閣外的內(nèi)侍們下令道：“動手?！?/br>
    這兩個(gè)字皇帝幾乎喊破了音。

    他實(shí)在太過激動，又傾身咳嗽了起來，幾乎要心肺咳了出來。

    “快，梁錚……傳太醫(yī)?！被实圻吙龋叿愿赖?。

    梁錚喊了聲“山?！保屗魈t(yī)。

    另外兩個(gè)青衣內(nèi)侍拿著白綾又朝閣內(nèi)踉蹌后退的柳皇后逼近。

    他們的身形看似瘦弱，但動作敏捷有力，其中那個(gè)二十歲不到的小內(nèi)侍兩三下就將柳皇后纖弱的雙臂桎梏到了她身后。

    另一個(gè)拿白綾的中年內(nèi)侍澤毫不留情地將那根白綾纏上柳皇后的脖子，用力抽緊。

    柳皇后雙目瞠大，掙扎著，想掙開小內(nèi)侍的手，可她的那點(diǎn)力量在他們倆跟前，猶如蚍蜉撼樹。

    她奮力掙扎著，可脖子被白綾牢牢勒住，根本發(fā)不出聲音，只從喉底吃力地發(fā)出“吚吚嗚嗚”的聲響。

    脖子上的白綾持續(xù)收緊，她的臉色發(fā)紫，喘不過氣來……

    她是要死了嗎？

    不，不。

    她口鼻中的氣息愈來愈少，心中的恐懼翻江倒海般涌來。

    “不要！”

    意識渙散間，她聽到了大皇子激動的喊聲鉆入耳中。

    她努力地循聲望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唐越澤朝這邊奮力地奔了過來，越來越近……

    阿澤，她的阿澤。

    柳皇后的眼中閃現(xiàn)了希望的光芒。

    “母后！”

    唐越澤一腳狠狠地踹開了那勒著白綾的中年內(nèi)侍，又強(qiáng)勢地把那個(gè)鎖住皇后雙臂的小內(nèi)侍也推開了，將皇后纖弱的身體護(hù)在了懷里。

    “母后，您覺得怎么樣？”唐越澤關(guān)心地問道，氣息急促紊亂，腦子里更是混亂如麻。

    方才他在天音閣看戲的時(shí)候，有一個(gè)內(nèi)侍急急地過來跟他稟說，帝后大吵了一架，皇帝一氣之下，想殺了皇后。

    原本唐越澤其實(shí)有些不太相信，畢竟父皇一向?qū)檺勰负?，珍若性命，但他放心不下，還是趕緊過來了，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沒想到，竟然看到了這令他心魂俱裂的一幕。

    “咳咳。”柳皇后雙手捧著自己的脖頸，發(fā)出低啞的咳聲，□□，那白皙纖弱的頸項(xiàng)間一道道青紫的勒痕觸目驚心。

    唐越澤一手輕撫著柳皇后的背，兩眼通紅地看著幾步外的皇帝，嘶聲道：“父皇，要是母后犯了什么錯(cuò)，求您寬恕她吧?！?/br>
    他實(shí)在不懂，母后到底是犯了什么彌天大錯(cuò)，讓父皇不惜要她的命！

    “……”皇帝這會兒是怒火中燒，心中除了憤怒，更有恐懼。

    偏偏他最愛的兒子又在維護(hù)皇后，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

    “你問她……”皇帝氣急敗壞地指著被唐越澤摟在懷中的柳皇后，忍不住又咳了起來，虛弱地說道，“她……她是要弒君?！?/br>
    皇帝渾濁的眼眸中幾乎噴出火來。

    弒君？

    唐越澤木呆呆地去看柳皇后。

    柳皇后終于稍微緩過了勁來，一手抓住兒子的袖子，神情中帶著些許癲狂，有些語無倫次地急切道：“阿澤，你父皇這是病了……以后不會有人跟你爭的?！?/br>
    “顧明鏡的兒子，永遠(yuǎn)爭不過你?！?/br>
    “你才是未來的大景天子！”

    柳皇后的表情有些猙獰，嘴角還淌著一行黑血。

    大哥說過，這‘神仙倒’若是一天服用一滴，會讓人看著似病弱，一點(diǎn)點(diǎn)虛弱至死，任何人都只會以為此人是纏綿病榻，抱病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