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位份排次，隨后是佟茉雪敬酒，她捧起酒杯，微微清了清嗓：“臣妾祝皇上壽與天齊，天下太平?！?/br>
    玄燁望向她，目中微瀾，卻沒同她說一句話，端起斟滿酒水的杯子，一飲而盡。

    佟茉雪面上訕訕，自己臨時準(zhǔn)備的話術(shù)，聽起來可能不太應(yīng)景，但他這張臭臉擺得也忒久了。

    宮中妃位空缺，佟茉雪一人獨(dú)享整張二等宴桌，三十二道菜用黃地綠龍盤碗裝盛，她淡淡掃了眼，全是按照禮制準(zhǔn)備的菜色，只看一眼便索然無味。

    整場晚宴，仿佛在進(jìn)行某種儀式，玄燁每進(jìn)一次酒，眾人都要行跪拜禮，連喝茶也免不了，一頓飯也不知他吃得香不香，反正佟茉雪不好受。

    隨著梁九功高聲奏：“宴畢”，玄燁用帕子掖了掖唇角起座，宴會便在繁瑣的禮節(jié)中結(jié)束了。

    玄燁離席后，梁九功過來叫散眾人。

    佟茉雪是最后離席的，出了乾清宮正殿，天色已然昏黑。

    殿里殿外華燈初上，四處皆是溶溶寶燭光輝，遠(yuǎn)處錯落的樓閣，爍爍華燈照耀，幾個太監(jiān)忙著點上給玄燁祈福的萬壽燈。

    佟茉雪覺得一切都乏味透了，心中想著得趕緊回自己那承乾宮里開小灶，不由得放開扶著時薇的手，腳上步子快了幾分，忽地臺階下一個抱著芝麻稈的小皇子就朝她沖了過來。

    佟茉雪腳上踩著高高的花盆底，一個沒站穩(wěn)，直接給撞倒在地，摔得屁股那叫一個疼，小家伙懷里的芝麻稈子撒得她滿身都是，他自己倒是站得穩(wěn)穩(wěn)的，見自己撞了人，懵懵站在一處，手里還抓著幾根芝麻稈。

    時薇和如月嚇得不輕，忙跪在地上關(guān)切詢問：“娘娘，娘娘您有沒有傷著，奴婢扶您起來，看看有沒有哪里不舒服?！?/br>
    后面的跟隨著的乳母見此情景，忙快步上前，跪在地上磕頭：“貴妃娘娘恕罪，貴妃娘娘恕罪，是奴婢沒照看好太子殿下?！?/br>
    佟茉雪摔得不輕，疼得齜牙咧嘴，她搭著時薇的手緩緩起身，卻險些站不穩(wěn)，倒抽一口涼氣，聲音都有些發(fā)顫：“這里，這里好像摔著了?！?/br>
    小太子胤礽這才醒過神來，趕緊上前，他眼里蓄著淚，表情卻帶著幾分堅毅，“是胤礽沖撞了娘娘，求娘娘寬恕?！?/br>
    佟茉雪示意時薇將她扶著往廊柱邊靠了靠，倚著廊柱微微彎身，凝視眼前一身紫貂端罩，烏黑深邃葡萄眼，又奶又貴氣的四五歲小男孩兒，露出一個不算好看的笑容，安撫道：“嗯，佟娘娘沒傷著，不疼的，太子殿下怎么抱著芝麻稈往乾清宮來了？”

    小胤礽望著散落一地的芝麻稈，有點惆悵，“兒臣原本想和汗阿瑪一起踩歲的?！?/br>
    佟茉雪從慈寧宮請安回來，就見承乾宮院兒里四處撒滿了芝麻稈、芝麻角。福雅提著燈籠在院子里快樂地瘋跑，腳踩在上面發(fā)出脆脆的聲響。

    但乾清宮內(nèi)卻沒有鋪上，許是小胤礽想和玄燁一起體驗踩歲的快樂，這才不知從何處抱了一捧芝麻稈。還真是個可人的孩子，到底是玄燁親自帶大的，看來兩父子挺親近。

    “如月，回宮取幾個‘聚寶盆’來?！彼ρ蹚潖澋赝∝返i，柔聲道，“太子殿下莫急，承乾宮與乾清宮離得近，佟娘娘讓人回去取用黃紙包著的芝麻稈，你拿去找你汗阿瑪，這樣就不容易散落啦?！?/br>
    “不必了?！币粋€極重的威嚴(yán)之聲從后方傳來，聲音不大，卻極具壓迫力。

    小胤礽畏怯地朝佟茉雪挪了兩步，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佟茉雪轉(zhuǎn)身，直了直腰板，疼得唇角扯了扯，她恭謹(jǐn)行禮：“皇上圣安?！?/br>
    玄燁望著她，做了個讓她起的手勢，隨后看向胤礽淡聲道：“你若是想踩歲，今夜就去承乾宮里?！?/br>
    佟茉雪抬眼看他，欲言又止，小胤礽哪里是想自己玩，人家是想和你一起玩好吧。

    胤礽見老爹面無表情，也不知他是何意，慌忙解釋：“兒臣不是貪玩，兒臣只是想和汗阿瑪一起踩歲?！?/br>
    小胤礽見老爹表情緩和，邊說著邊將目光轉(zhuǎn)向佟茉雪。

    啥意思？這小家伙真是人小鬼大，難道想讓她主動邀請他們兩父子去承乾宮？

    玄燁也靜靜看著她，似乎在等她作出點表示，佟茉雪稍作遲疑，瞬間氣氛凝固。

    這小子已經(jīng)仨月沒去承乾宮了，若不和他搞好關(guān)系，之后自己當(dāng)皇后，也不見得十拿九穩(wěn)。

    她微作沉吟，便換了副樂樂呵呵的表情，“不如皇上和太子來承乾宮吧，承乾宮里可是鋪了整整一個院子的芝麻稈?！?/br>
    玄燁唇角浮起笑容，背在身后的手微松，小胤礽是懂察言觀色的，見自己老爹面帶笑容，便要去到佟茉雪身側(cè)。

    佟茉雪瞧著歡欣喜悅的胤礽，宴會上的煩悶一掃而空，朝小胤礽伸出手，要去牽他小手。

    玄燁輕咳兩聲，制止住了胤礽的動作，溫聲詢問：“朕聽說胤礽沖撞了你，可有傷著？”

    佟茉雪手下意識將手放在身后，摸了下臀部，瞧著昂頭看她的小腦袋，笑瞇瞇搖頭：“哪算得上什么沖撞，都怪鞋跟太高，臣妾沒站穩(wěn)罷了?！?/br>
    她說著話，冷不防，一個寬厚溫暖的手掌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心，就那樣執(zhí)著她的手，另一只手牽著小胤礽，緩步往承乾宮去。

    第101章 守歲

    他的手心很暖, 有那么一瞬，佟茉雪心跳如雷，仰頭偷瞄他俊逸的側(cè)臉。

    但也不過一瞬, 她的心便恢復(fù)了平靜。

    她在玄燁面前只有被選擇的資格，她也只有依附他，在這皇宮里才有地位可言。否則, 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有失寵的跡象，人心浮動，就想嘗試欺凌她。

    她在這后宮里過得好不好，何時被寵幸，何時被拋棄, 全取決于眼前這個男人的喜好。

    如果妄想用愛的名義來維系兩人之間穩(wěn)定的關(guān)系, 不過是既虛無縹緲又荒謬可笑的癡心妄想罷了。

    這么一想，佟茉雪就為自己對玄燁恍然間的心動釋然了。短暫的喜歡不過是面對這后宮中僅有的男人，產(chǎn)生的生理反應(yīng)罷了。

    承乾宮里, 福雅手里拎著盞四角宮燈，身上披著件緋色織金斗篷，揚(yáng)著張粉撲撲的小臉站在菱花格柵門口張望。

    如嵐守在她旁邊勸道：“公主，入夜風(fēng)寒, 您本來就受涼了，可別再吹風(fēng)加重病情了?！?/br>
    福雅近日著了風(fēng)寒，一番悉心照料后，已然大好, 佟茉雪沒讓她去除夕家宴，省得再被那些繁文縟節(jié)給折騰。

    “如嵐姑姑, 宮宴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吧，額娘怎么還沒回宮呀？”額娘可是說了要早些回來陪她守歲的。

    梁渠笑著哄福雅：“公主等著, 奴才這就出去替您瞧瞧，說不定咱娘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廣生門了?！?/br>
    福雅眉開眼笑：“諳達(dá)快去看看?！?/br>
    梁渠應(yīng)聲便往外去，剛繞過木影壁，就見著門房小太監(jiān)給皇上行禮，于是趕緊跪拜，更氏將聲音揚(yáng)了揚(yáng)：“奴才給皇上請安?！?/br>
    聲音傳到承乾宮正殿，如嵐忙領(lǐng)著福雅上前相迎。

    小福雅沒曾想額娘身側(cè)還站著汗阿瑪和小太子，提著四角宮燈的手不禁顫了顫，她乖巧行禮：“兒臣給汗阿瑪請安，額娘安?！?/br>
    隨后又向胤礽行禮致意，胤礽也恭敬還禮。

    玄燁掃了眼承乾宮，菱花窗上貼著剪紙窗花，對聯(lián)也不是宮里常貼的白底春聯(lián)，而是紅底黑字的，雖不醒目，但勝在喜氣。

    廊廡下不僅都掛上了燈籠，梨花樹的枯枝上也用紅線編織的團(tuán)錦結(jié)、吉祥結(jié)裝飾起來，院子里如佟茉雪所說，皆是芝麻角兒和桿子，腳踩在上面喀吱喀吱響。

    入目的新春景象，讓玄燁心中也歡喜不少，他放開胤礽的手，朗聲道：“和你皇姐一同去玩吧，這承乾宮里的芝麻稈鋪得可不少，夠你踩個盡興了?！?/br>
    得了老爹的允許，小胤礽完全釋放天性，開心得先在地上蹦蹦跳了兩下，又去找福雅，兩個孩子唧唧噥噥不知說著什么，歡快地跑一邊玩去了。

    玄燁牽著佟茉雪的手并未放開，他扭頭看她，滿目柔情：“朕今晚留在承乾宮里陪你守歲?！?/br>
    佟茉雪將目光從兩個小家伙身上收回，眼睛亮閃閃地仰頭看玄燁，又垂眸作嬌羞狀，低低淺淺地輕“嗯”了聲。

    玄燁心情大好，執(zhí)著她的手，就往屋里去。

    佟茉雪先前摔了一跤，衣服上沾了些污跡，便由時薇伺候著先去里間更換。

    時薇關(guān)切詢問：“娘娘真沒摔著嗎？奴婢瞧著您當(dāng)時表情痛苦，要不還是請個太醫(yī)過來看看吧？”

    佟茉雪搖搖頭，背著時薇，解開衣裳的盤扣，“也就當(dāng)時疼，過了那個勁兒就沒多大感覺了，應(yīng)該是沒什么大礙?！?/br>
    時薇手上動作微頓，沒再說話，將她外面沉重的吉服脫掉后，并未給她拿來更換的常服，而是撩起她貼身的襯衣。

    佟茉雪微驚，捉住時薇的手，聲音帶著些惱意：“時薇，我都說了沒事，不用察看！”

    “都沒看過，怎么能確定沒事？”

    身后玄燁清冷低沉的聲音傳來，佟茉雪身子瞬時僵住，另一只手下意識緊緊抓住衣架，身子微彎。

    她身子僵直，小臉燒得guntang，捉住玄燁的手指，被他輕輕柔柔一個個掰開。

    當(dāng)皮膚暴露在空氣中時，她這才又羞又急地啐道：“我自己可以，不勞皇上費(fèi)心?！?/br>
    她聲音又嬌又怒，惹得玄燁勾唇輕笑：“那你回身自己看吧?！?/br>
    佟茉雪腦子嗡嗡的，還真信了他的鬼話回頭，但轉(zhuǎn)身剎那的場面太過羞恥，她腦子都要燒宕機(jī)了，又忙不迭回頭。

    驚怒之間聽到玄燁低低的輕笑，羞得她想鉆進(jìn)衣柜里躲起來。

    她本可以將此當(dāng)做一種情/趣，但自己該死的羞恥心，只讓她如鐵板上烘烤的蝦，全無一絲主動之力。

    忽然，一個冰冰涼涼的觸感從某個位置直達(dá)天靈蓋，讓她那顆被燒得暈乎乎的腦袋有了絲絲清明。

    身后之人手上不停畫著圈，聲音低沉沙啞，小嘴叭叭不停輕哄：“傷得不重，有些輕微的淤青，擦上消淤膏會好得快些?！?/br>
    佟茉雪腦子里描摹著他手上的動作，扶著衣架的手抓得更緊了，身后之人手上畫圈的動作卻微停，輕輕嘆息了聲。

    她衣衫半展，發(fā)髻上的一枚玉簪突然墜落在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她目光正要去尋那枚碎玉，意識卻被鋪天蓋地帶著潮濕的灼熱掩蓋。

    時薇在外面候了半晌，也不見里面?zhèn)魅?，便紅著臉吩咐宮人備水，又讓人將火盆、桌椅在廊廡下擺放好，備下吉祥盤、消夜果盒等守歲之物。

    福雅和胤礽說說笑笑，一個手里提著四角宮燈，一個高舉著鯉魚燈，在院子里肆意瘋跑，踩得地上的芝麻稈噼里啪啦響。

    里間佟茉雪咬著唇，眼角泣淚，低低求饒，楠木衣架雖結(jié)實，卻被晃得快要散了架。

    玄燁從后面抱著她，伏在她肩頭，沙啞的聲音在耳邊低吟著，還一下一下輕喚著她的名字，放肆蠱惑。

    “撲鐺！”一聲鏗然堅致的玉磬之聲從廊下傳來，穿云裂石間，佟茉雪的意識仿佛被奪去，綿軟的身體早已扶不住衣架，沉沉往下墜去……

    院子里兩個小家伙跑累了，福雅在廊下喝了一大口茶，便圍著火盆烤火休息。

    胤礽不知從哪個角落取了根柏木枝條，放在火盆上燒。

    柏木枝不是枯枝，還很青翠，放在火上一烤，瞬間煙熏火燎，嗆得福雅眼淚都出來了。

    福雅邊用手扇開煙霧，邊道：“胤礽，你這是做什么？”

    小胤礽見皇姐不解，忙解釋：“松柏長青，這樣放在火上燒，叫熰（ou）歲，是祈求神明給家人增壽的意思，汗阿瑪是最英明的君主，我要祈求神明讓汗阿瑪長命百歲。”

    福雅笑他傻：“汗阿瑪是萬歲，百歲怎么夠?！?/br>
    玄燁換了身常服，神清氣爽地從屋內(nèi)出來，笑聲朗朗：“萬歲不過是祝福長壽長生的歌頌之詞罷了，朕若能得保成所言，活到百歲，也甚感欣慰了?！?/br>
    佟茉雪從暖閣出來，換了身輕便舒適的衣裳，發(fā)髻比先前簡約了幾分，她臉上紅暈未退，被廊廡下燈籠一映照，更顯嬌艷奪目。

    玄燁目光柔得像一汪清泉，緩步走向她，伸手去牽她的手，兩人坐在廊廡下看兩個孩子玩耍。

    胤礽聽了福雅的話，若有所思，認(rèn)認(rèn)真真道：“汗阿瑪福壽無疆，萬年也拘了時限，得萬萬年才是?！?/br>
    玄燁憐愛地看著胤礽，心中又溫暖又充實，身為帝王，在這一刻，也體會到了幾分天倫之樂。

    佟茉雪聽到這幾句童言稚語，忍不住笑出了聲。

    玄燁見胤礽在承乾宮里，難得釋放許多小孩子天性，便試著問道：“保成可喜歡佟娘娘此處？”

    胤礽臉上的笑容收起，有些緊張道：“兒臣雖喜歡承乾宮的歡樂氛圍，但更想一直陪著汗阿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