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24節(jié)
這倒也是,李真真白了一眼瑟瑟,就好比李顯,先斬后奏也好,騎虎難下也罷,瑟瑟不管捅了多大的簍子,最后來兜底的,只有他。 幾乎是同時,瑟瑟和琴娘都喃喃道,“他愿意的。” 橫豎受益的也是李顯,還有她自己。 李真真不多說了,風(fēng)冷水涼,攏緊綴毛邊兒的披帛裹在肩上,先上了車,車廂里支了個四方銅炭爐,上面搭了張大暖被,長出來的四個角耷拉在地衣上。 聽見人進(jìn)來動靜,被子底下的小玩意兒拱了拱,探出個毛茸茸的腦袋。 瑟瑟笑了,“阿喃,過來——” 兩只小奶狗拱著拱著出來了,走路還不穩(wěn)當(dāng),可是躍躍欲試。 第204章 七葉樹五月才開花, 花挺出于枝上,一莖數(shù)十花,花色潔白, 遠(yuǎn)望如玉簪插滿頭,相傳佛國靈鷲山上有巖窟,洞口長滿七葉樹, 故名七葉窟,乃是佛陀涅槃后眾僧第一次集結(jié)的地方,《彌勒經(jīng)變圖》彌勒背后的圣樹就是七葉樹, 梁王府的正院也種了兩棵,以為供奉。 榮安端著水盆從屋里出來,嘴里哼著小曲兒, 把水潑在七葉樹底下, 仰起腦袋眺望枝頭。一樹濃蔭涼如傘,與尋常樹木別無二致,但瞇眼細(xì)看,枝葉間已冒出小小的寶塔樣花序,擠簇著, 毛茸茸的。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四年前國師進(jìn)宮,她正在瑤光殿外聽宣。 才過了上巳節(jié), 奇花異草正當(dāng)時令,各有各香,廊下室內(nèi),香爐、香燈煙熏火燎, 來往宮人身上的香餅、香囊,還有府監(jiān)的丹茜香御天盛放, 各樣大雜燴攪拌,她脾胃虛弱,熏得久了,懨懨欲嘔。 榮安咽著泛酸的口水不敢抬頭,有限的視界搖搖欲墜,唯有國師的青灰衣角擦過金粉地面,竟是赤足穿草鞋,就像她小時候,那芒刺扎得人腳痛,她情不自禁軟頓在地,國師是口懸天命之人,眼中眾生平等,竟撇下前后宮人,徑直走來伸手扶她。 榮安就在那一刻皈依了。 國師蹲著撫她額角,冷汗涔涔,辨她舌苔,知是鼻息太靈敏,摸出丹藥囑她壓在舌下,口齒生津,瞧她目光還是搖晃虛弱,那邊催促,便指殿外一株高大的七葉樹,溫聲吩咐徒兒折來一枝早開的花束。 “再要吐時,你便瞧著這個,數(shù)它的花蕊,能靜心。” 榮安那日沒見著女皇,卻在偏殿見著了大名鼎鼎的控鶴府監(jiān)張易之。 室內(nèi)香氣更盛,連七葉花都沒壓住,榮安暈頭轉(zhuǎn)向,不知說了什么,出來便有個士子抱著胳膊打量她,陰陽怪氣道,“恭喜娘子,平地一聲雷,這就下半輩子不愁了。” 幾個人捧來大紅絨布鋪的托盤,一樣樣交到她手上,金子也有,蜀錦也有,替她拿匣子裝起來的宮人才十來歲,年輕鮮嫩,羨慕地望著她。 “你兒子往后有官做了?!?/br> 榮安恍如做夢,她將三十歲,奶過三個孩子,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養(yǎng)到兩歲,也所以家里丟下兩兒一女,連她的面兒都沒怎么見過,別說孩子不記得她,她都不記得孩子什么樣兒,夜里夢里想的都是奶兒子。 上個主顧做大官兒,家下人拜見,都叫他明府,杜明府說她很好,要薦她去好地方,只規(guī)矩大些,她應(yīng)了。 于是先來個嬤嬤里外瞧了,又看孩子,白白胖胖,果然奶的好,細(xì)問家里人口,郎君做哪行市,幾個孩子有無疾病,家中有無長輩久病暴斃,問了三四遍,過幾日,便來個轎子接,萬沒想到是進(jìn)宮。 榮安向來在大宅門里討生活,人老實,也是當(dāng)奶媽子最累,不夠精神打聽外頭的事兒,進(jìn)了宮,她才知道如今皇帝是個女人!小聲問宮人,女人如何做得皇帝?女人做了皇帝,為什么還要親自生孩子? 宮人噗嗤笑了,說不是女皇找奶媽子,是女皇的男寵找,叫張易之。 她不敢抬頭看他,可那人偏偏叫她抬頭。她惴惴抬了,上頭噗嗤聲笑,雙生子似的兩個清俊兒郎,穿的比杜明府花巷里買來的歌姬還妖喬,一個翹起嘴角笑的邪性,另一個百無聊賴,手里拽著一尺紅綾,翻來覆去往腕子上纏繞。 榮安進(jìn)了梁王府,另個奶媽子叫秀吉,比她有身份,主顧是員外郎。明府和員外郎誰高誰低榮安分不清,反正秀吉說房子比杜明府家大,小公子落地,排了六個奶媽子,秀吉只管四個時辰,不像這邊兒,攏共兩個人,從早跟到晚。 榮安很喜歡阿漪,奶媽子這行有規(guī)矩,不跟著主顧叫小名兒,容易叫錯,悄悄另起個好記的,榮安和秀吉商量了,就叫七葉。 “借佛祖的庇蔭,孩子好養(yǎng)?!?/br> 一年一度,榮安摘了七葉樹的花給他玩兒,當(dāng)球踢,泡洗澡水,梁王妃沒攔著,回頭還打個金墜兒掛脖子上。秀吉說他是女皇的重外孫,又是重侄孫,親上加親,貴不可言。 榮安咋舌,這么算女皇至少七十了,張易之可真年輕! “——榮安!” 秀吉在廊下招手,她趕緊回去,秀吉笑瞇瞇地,“府監(jiān)又賞東西啦?!?/br> 還是大紅絨布鋪的托盤,可是秀吉一眼沒瞧,為難地搓了搓手。 “還是叫抱出去?” 托盤里是個白瓷甕,巴掌寬大,蓋兒掀開了,小拇指大的金珠滿滿一甕,秀吉把手插進(jìn)去,冰涼滑膩的觸感,像插進(jìn)稻米缸。 捧起一把挑揀著,想兩個人怎么分合適,隨口道。 “老輩兒都是隔代親,圣人想見孩子不是常事兒嗎?就這一根獨苗苗,奶娃子最好玩兒,不然叫十幾歲犯渾的小子進(jìn)宮?” 金光燦爛,能買好多稻米,榮安的腳尖頓下來,退后幾步審視。 “王爺上回囑咐的,什么都成,不能離了王府。” “哎喲,你就別死心眼兒啦!” 秀吉比她小幾歲,卻處處拿大,總想在兩個里爭個首腦。 “王爺是男人,懂什么呀?要說孩子嬌貴,怕摔了折了,這都快五歲了,他是當(dāng)公侯的命,人家孩子五歲開蒙的都有?!?/br> 想起傳說中的安樂郡主,說是親娘,偶然又偶然才來瞧瞧孩子,親貴里罕見的安排,完全是梁王妃一手帶大。 “我想出去!” 七葉從里屋噔噔跑出來,張開臂膀叫榮安抱,沉甸甸的棕櫚葉形項圈兜著塊玉墜,隨他竄跳,榮安捧著他舉高,換來一聲興奮的呼嘯,半空里哼唱。 “七葉樹,七葉樹,結(jié)出寶塔百丈高,我家小兒長高高!” 秀吉撇嘴,“你就慣他罷。” 幾年沒人成婚,他仍是兩姓宗室的唯一,滿月禮無人cao辦,后面年年生辰場面都不小,金項圈、七寶瓔珞,他有六七十個,梁王妃什么都信一點兒,叫輪換著每天掛,算給他壓陣腳,他最喜歡這個棕櫚葉的。 “出去!出去!” 七葉驅(qū)使榮安,像長隨驅(qū)趕馬匹,駕!駕! 榮安舉他到院里,他使勁兒夠著脖子向遠(yuǎn)望,越過重重院墻、宮墻、坊墻,蔚藍(lán)天宇如幕布,唯有明堂的塔尖最最锃亮,有金鳳含珠振翅,他生來喜歡高聳入云端的建筑,手可摘星辰——阿耶畫給他瞧過,可是新年、重陽、中秋、圣人生辰,親貴濟(jì)濟(jì)一堂,祖父總不肯帶他入宮。 “王爺昨兒半夜就進(jìn)宮了,顧不上后院安排?!?/br> 秀吉攛掇她,“咱們悄悄兒抱出去,交給那頭就算交差,再說,頭先府監(jiān)派咱們來,說好了帶到五歲的,這也快了?!?/br> 頓一頓,帶點懷疑甚至刺探,“你不想你兒子?” 榮安動搖了,今日王府分外安靜,迎佛指入明堂是大事,單華嚴(yán)宗僧侶在京的,便有三數(shù)千要入大內(nèi),按人頭排布,鋪滿明堂前整個廣場都不夠,說是搭了東西兩側(cè)高臺,一層站二百多人,七層摞起來,方便一道誦經(jīng)。 宮里人手不足,幾家遠(yuǎn)近親貴,略登樣的仆婢都借了去,單管做飯的也有,單管和尚喝水吃茶的也有,七葉的嬤嬤丫鬟三十個,一聲令下,叫走了大半。 七葉坐在榮安脖子上,歌聲漸漸低下去,她舉著他兩只手臂振了振,把手挪到腰上,抱下來一看,真稀罕,才吃了午飯,他竟睡著了。 榮安一向謹(jǐn)慎,掂了掂七葉的下巴,“困了?” rou團(tuán)團(tuán)的小臉沉甸甸壓在掌心,毫無反應(yīng)。 “別掂了?!?/br> 秀吉把金珠倒出來劃拉成兩堆,“你先挑,趕緊送出去?!?/br> 她心虛,怕榮安跟她拼命,先撇清,“你別瞪我,我就給他喝了點兒酒,小孩子嘴饞,一會兒就好了?!?/br> 榮安把七葉緊緊摟在懷里,熱騰騰的,軟歸軟,是還在打小呼嚕。 她放了心,慢慢跟秀吉周旋,“哪出的去?別說他,單是我們兩個出門,非得許嬤嬤跟到門上方可放行。” 秀吉沒把實話全告訴她,除了這甕金子,她手上還有別的。 “你昨晚沒聽見動靜?炙牛rou沒熟,許嬤嬤吃多了,半夜拉肚子找大夫,折騰的王妃沒歇好,這會子上下補(bǔ)覺,連門上也安排好了,就說是那牛rou不對,恐怕王爺在宮里發(fā)作,叫送藥去。” 她伸手來拉榮安,“你跟我走,保證門上不攔你?!?/br> 榮安不信,“咱們兩個外人,誰替你打馬虎眼兒?后頭不見王妃了?” 秀吉望望天時,太陽不在正頭頂,往西偏了點兒,約定的時辰還沒到,她便坐下來,“你非得鉆牛犄角,我也不耐煩教你了,等著罷——” 榮安一噎一噎的抽氣兒,叫天天不應(yīng),七葉顛顛往前栽,全靠她攬住,小金墜兒硌在她手臂上,金絲編絡(luò)子的款式,隔著衣裳也像摁在漁網(wǎng)上。 “二門上管事的是浮梁的哥哥,哪肯做這開交?” 下人有下人的人情往來,管中窺豹,也能探知風(fēng)向,武崇訓(xùn)給太子做了上門女婿,等于出了門子,還有一個新安郡公武崇烈,也不是王妃親生的,往后看,梁王府唯有琴熏最大,他們討好浮梁,外頭把她哥哥捧起來。 “虧你還知道浮梁。” 秀吉壓聲嚇唬她,“浮梁家小叔那兩年投去東宮,看得真真兒的,殺太孫的可不是太子,就是圣人——這天下姓不了李。” 石破天驚的大消息,榮安倒很平靜,“干我什么事?” 秀吉和她相處四年,知道她的想法,“我拉上你,是想給你條活路,胳膊擰不過大腿,待會兒人家來了,咱們兩顆腦袋,說砍就砍了?!?/br> 榮安搖頭,“我替人養(yǎng)孩子,孩子死了,佛祖不能容我?!?/br> 她說的很堅決,憑是改朝換代,說不過這個大天去。 “什么死呀活的,不過就是個小孩子,藏兩天?!?/br> 府監(jiān)叫她去吩咐時就說了,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結(jié)局就寫在臉上,從前集仙殿有個叫瓊枝的宮人,偏要多管閑事,死了沒人哭她,恐怕還有人罵她。 “你不仁我不義,我可顧不得你了?!?/br> 腳步聲來,秀吉恨她擋著她發(fā)財,興沖沖去開門,迎面是個亮刀尖兒,毫不猶豫捅個對穿,榮安啊了聲,了不得,王府里公然殺人! 她拖住七葉后退,那人一腳邁進(jìn)門檻,銀亮袍子上濺的血,刀尖兒上滴答。 “——阿漪!” 武崇訓(xùn)喊,許嬤嬤扶著梁王妃緊跟其后,兩張臉煞白。 是個好結(jié)局,榮安大喘氣,下意識推七葉出去,可緊跟著一聲尖叫,嚇得她又摟回來。梁王妃急急仰頭去找,墻頭上趴著個穿紅的小姑娘,哭都不會了,咧著嘴干嚎,墻根底下幾只小奶狗跟著汪汪亂吼。 這一通熱鬧,阿漪給鬧醒了。 驪珠失焦的眼神匯聚起來,“阿漪……” 她嗚嗚咽咽爬下來,瞧那伶俐勁兒便知道,這不是她頭回翻墻。 “阿漪,咱們躲起來?!?/br> 她來抱她的小侄兒,滿府里就這一個比她小,她最喜歡跟他玩兒了。 武崇訓(xùn)扔了刀子,努嘴叫梁王妃去,她舔了舔唇,擠出一絲笑。 “驪珠乖……” 可是她不認(rèn)得二嬸嬸了,勇敢地?fù)ё“舯阃砗蟛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