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21節(jié)
李旦眼神一閃,不想表露欣賞,但實際上還是表露出來了。 然后他慢吞吞地笑了笑,“呵,李家!” 第201章 盛夏雨水重, 淅淅瀝瀝又是一夜,第二日推窗看時,合歡粉泠泠的穗子浮在水窩里, 漾出一道道細痕。 小宮人元青捧著面盆進來,先擱在案上,去卷支摘窗上的竹簾。 雨后光線清爽, 照亮了圓桌上散亂的珠寶,寸許大盒套著巴掌小盒,把珍珠分出幾個檔次, 溜圓的,水滴的,葫蘆的, 各有各用途。 女皇喜歡珍珠, 但珍珠不耐久,所以尚服局有一道常日苦工,便是替換九州池的珍珠,首飾、衣裳、鞋履尚算小宗,壁龕上, 幔帳上,乃至浴桶唾盒,提燈屏風, 總之女皇目之所及,務(wù)求珠光柔潤籠罩,似青春少女純真的目光回溯。 謝阿憐坐在桌邊,等元青當心收攏開珍珠, 大大小小撥在手心,裝進盒里, 替她隔出一塊洗臉的地方。 “哎——” 地方太小,她也不能閑著,拿手把著頭發(fā)方便元青動作。 典寶正六品,正正經(jīng)經(jīng)拿俸祿,城里買地,能買一坊之百二十八分之一,蓋三進三出的宅子,可在這兒,就只有兩個丫頭,半個跨院。早上起來梳頭,連個照鏡子的地方都沒有,只能等去了值房再照。 因是大明宮跟出來的老人,她和高慈金一樣,出去有額外恩賞,前途如此光明,謝典寶是后來者仰望的大人物,小宮人夜里擠在通鋪上睡不著,都眼饞她不到三十歲,就積攢下好大一份家業(yè)。 “可惜謝典寶是個女人,不然出去了能娶兩房。” “娶那么多干什么?” 有人撇嘴,“你瞧圣人高興賞了國公爺,怕府監(jiān)難過,還得添一份兒?!?/br> “謝典寶,您今年能出去么?” 元青不明白她還能有什么苦惱,熱水里打起帕子,巴巴兒地問。 “三年不讓人退籍出宮了,我阿娘都問了,難不成今年還這樣兒?” 謝阿憐很篤定,“今年能出的。” 她資格老,看得穿宮里的彎彎繞繞,不讓退籍出宮,是尚宮們?yōu)榱粝滤抉R銀朱耍的花樣,當時遂了她們的愿,后來還是遭了報復,一夜之間,六位尚宮榮休了三個,年輕的有失足落水,有對食通jian,總之全拔了。 “那您在尚賢坊置業(yè)罷!” 元青轉(zhuǎn)到前面期待地問,謝典寶家鄉(xiāng)在南邊兒,沒聽過往來。 “有什么好吃好玩兒的新鮮玩意兒,會賓時帶進來給咱們開開眼!” 元青說著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家就在尚賢坊,您……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哥哥嫂子都會幫您的!” 這孩子……謝阿憐瞪了她一眼。 “你家真是大富大貴,掛在嘴上無妨,人家忌憚你,你好過些,尋常家事,我說了你多少回,不過是在京,人家三年會一次賓,你阿娘一年進來四趟,人家羨慕你,羨慕著羨慕著,就成了妒忌了!” 元青吐吐舌頭,“我這不是光跟您說嘛。” 謝阿憐虎著臉沒松口,她把帕子搓搓,期期艾艾退出去了。 難得清凈,謝阿憐捋了捋鬢角濕噠噠的水。 真不知道她走了,元青歸會去哪兒,就憑這手藝,房里伺候三年,給人洗臉還不會呢!說起來也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仗著不指望品級,就會混日子! 想著笑起來,混日子也好,一道進宮的七八個姑娘,一個指去宗室續(xù)弦,一個生病死的早,剩下的但凡上進些,不論依附了顏夫人一黨,還是另有機緣,投在太子妃韋氏門下,或是為孝敬皇帝通風報信…… 總之只要不是一心一意向著圣人,都死了,唯獨她這棵獨苗,走得最慢,反而最安生,熬了這么多年,竟也熬到出宮的日子了。 她眉頭皺緊,趁著現(xiàn)而今亂,索性把元青帶出宮!也算功德。 謝阿憐拿定了主意,琢磨跟新尚宮有兩分交情,先探探她的口風,總之但凡可行,無非是要錢要東西,只不必告訴元青,到時候出宮,拽著她一起走,臉不給她笑爛了? 正想得高興,元青風風火火撞進來。 “謝典寶!您有個meimei?” 謝阿憐狐疑轉(zhuǎn)頭,門口站著個眼生的婦人,雖是半老徐娘,風韻宛然,半含著胸,有種老派的謙讓回避的態(tài)度,可是衣裳很講究,還學年輕姑娘,穿了條茄花色織金窄裙,鞋頭上繡的金紅鳳頭觸須顫顫,手藝真是鮮亮。 御前不喜歡宮人比拼女紅,以顏夫人為首腦,掀起一股男裝風潮,尤其司馬銀朱高挑白皙,持刀縱馬,走到哪兒都很奪人眼目,謝阿憐在宮里,是很久沒見人秉持如此含蓄的貴女風范了。 她向謝阿憐欠身,房里幔帳、壁紗一概從缺,屏風、隔斷也無,兩人直勾勾對視,謝阿憐從少女便有起床氣,輪著值早班,不是跌了梳子就是潑了水,所以老提拔不起來,她越看越陌生,抬手遮了眼,不去應她,反斥責元青。 “誰放她進來的?” 元青張大嘴,看看這頭,再看看那頭,確實不像。 “阿憐meimei不記得我了?” 來人柔聲道,指指謝阿憐手腕,“那個又是哪兒來的?” 謝阿憐遲遲低頭看去,紅絲絳編的手鏈已經(jīng)很舊了,汗水雨水浸透,早褪了色澤,可是間雜其中的細金環(huán)畢竟還是金子,壓在鐲子底下也有光亮。 “——哎呀!天老爺!” 她跳起來,驚喜地喊破了音,“我出去了第一樁就是找你!” 竇娘子這才含笑走進來,把著她臂膀仔細打量。 傻乎乎的meimei長高了,那時她撇下兒女進宮,夜里想孩子想的哭,全靠謝阿憐倒三不著兩的安慰方熬下來。 “這么多年,你一句信兒都不肯傳出來!” 竇娘子責怪她,“我連你死活都不知道。” “我怕連累你?!?/br> 謝阿憐早就淚流滿面了,有些人父母緣淺,雖說她如今有些身家,要回南邊兒尋親,一定尋得到,可她不想,閑來開了箱子點算,不知把錢怎么花才好。 “我替你打了對好鐲子——” 她急忙蹲下去開櫥柜,捧出來個匣子。 元青啊了聲,她認得的,全是圣人賞賜的好玩意兒。 謝阿憐慌慌打開匣蓋兒,雙手在亮閃閃的珠玉上來回撫摸,真好,她找見了早年的恩人,又有本事報答她。 “先別忙。” 竇娘子摁住她手,努努嘴,叫她支元青出去。 謝阿憐一驚,從狂喜中冷靜下來,“你怎么進來的?” 竇娘子連個正經(jīng)外戚還算不上,怎能穿堂入戶,直抵六局? “……是徐尚宮?” “徐尚宮死了?!?/br> 竇娘子堅定地搖頭,仍舊注目元青,終于逼得她出去了。 謝阿憐坐在桌邊,做夢似的拉著竇娘子的手。 宮人辛勞,她雖做典寶了,帶著幾個人,卻怕她們闖禍牽連她,差不多的活計,做的過來便自己做,一雙手枯槁干癟,中年便瘢淤滿滿。 竇娘子不同,擔擔抬抬原輪不上她做,況且又會保養(yǎng),還在一處時,便常見她撿了圣人用剩下的牛奶抹手,尤其相王翻身之后,她養(yǎng)尊處優(yōu),已不太看得出曾屈身侍人的痕跡。 兩只手大相徑庭,但紅線金絲的手鏈一模一樣,挨著白瓷茶壺,撞出撲棱棱的脆聲。謝阿憐就想起那時她捧冰盞,瞌睡大,腦袋往前一栽,全潑出去了。顏夫人多么苛刻,最見不得人腦子不清楚,打是不必打,狠狠一個眼神,便叫她含了眼淚。 全靠竇娘子,她婆婆也和顏夫人一般,律己嚴格,拿尺子丈量別人,更嚴,在她手底磋磨過,進來敷衍顏夫人,竟是色色齊全,是竇娘子教她,比人早起一刻鐘,拿冰往額頭眼皮上貼,醒了就出去跑圈兒。 竇娘子講尚儀局如何瞞上欺下,神不知鬼不覺放了她進宮。 如今宮里來去自由的,唯有太平公主,將好尚食局新出菜色,把甘蔗榨出的汁液混進牛奶碎冰,再浮上荔枝和葡萄,公主叫廚子進來學習,尚儀局便把竇娘子編在隨行里頭,騙過了監(jiān)門衛(wèi)。 “你不要命了?” 謝阿憐顧不得問她要她辦什么,只怕她兜不住。 竇娘子知道她的意思,“尚賓、典賓都是提著頭幫我?!?/br> 帶些歉意,“你幫我,恐怕也是……” “別說我還在這兒?!?/br> 謝阿憐絲毫沒猶豫,抹了抹臉上斑駁淚漬,強硬,又有些賭氣。 “便是出去了,嫁了人,生了娃兒,一世富貴經(jīng)過,到老,咱們難道就不是九州池的孤魂野鬼?哼,非是我向阿姐逞能,誰手上干凈,誰不怕仇家敲門?” 竇娘子語塞,這地方真是鍛煉人,連謝阿憐都能說出這樣話了。 她點頭,“是啊,我jiejie的仇還沒報呢?!?/br> 果然還是為了那位竇氏,謝阿憐羨慕人家有至親姐妹,拿帕子醒鼻子。 “說罷?!?/br> 竇娘子謹慎地望向窗外,那冒冒失失的小宮人還沒走,小貓撲蝶似的,躬腰貼耳,把臉蒙在窗紗上,從屋里看一覽無余,她便笑謝阿憐,意思是瞧你教出來的什么傻人。 兩人唧唧索索咬耳朵,謝阿憐叫元青進來,找件宮裝給竇娘子換上。 元青咋舌,“這……這不好罷?” 謝阿憐正埋頭系絲絳,白她一眼,“你老實些,下個月我?guī)愠鋈??!?/br> 頓一頓,“房子挨著你家買,你晚些嫁。” “我阿娘早說了!給我招贅,不叫我出門!” 元青恨不得跳起來,兩位前輩對看看,竇娘子逗她。 “瞧你傻乎乎的,是只能招贅,小女婿挑好沒?知人知面不知心,別挑個壞心腸的,等你爺娘去了,專算計你?!?/br> 是謝阿憐津津樂道的話題,可是她擔著心事,嘿了聲沒參與。 元青嚷嚷,“那哪能!我哥哥給我挑,要不好,我踹他孤拐!” 是個窩里橫的小丫頭片子,竇娘子笑了。 那邊謝阿憐卻發(fā)愁。竇娘子的性情沉實穩(wěn)重,著裝、發(fā)型、妝容,都跟宮中崇尚的大膽浮夸格格不入,看上去就扎眼,一時半會兒改不了,唯有套上那對隆重的并頭花金環(huán)瓜棱鐲。 這一戴上,竇娘子兩只手都抬不起來了,“這么沉,一斤多?” 謝阿憐擺出宮中老人的氣魄,輕描淡寫道,“金子不值什么,紅藍寶難得,你瞧這藍色,透的跟薄紗似的?!?/br> 元青眼巴巴瞧著,從前她想問謝典寶要來摸一摸,都不能。 謝阿憐打發(fā)她,“你去前頭候著,萬一問起我,就說這批珍珠不成,我去將作監(jiān)替換,下午就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