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18節(jié)
女皇也意識到這個誤會,自笑了聲,并不替他澄清。 “朕重用的人哪能去管莊田?成笑話兒了!你只管盯住相王府,并雍州牧衙署兩處,好好瞧瞧他見了什么人,用了什么人,把誰從州府提拔來京城,有那鬼祟可疑,立心不良的,便來報與朕知道。” 猶如刀斧加身,李旦幾近癱倒,自覺離再度幽禁不遠(yuǎn)了。 李顯就站在他前頭丁點,聽了又唏噓又后怕,抱著笏板不敢回頭,直慶幸瑟瑟是女孩兒,鬧來鬧去,尚未鬧上前朝,更沒插手官員仕途,不然區(qū)區(qū)一個元懷景,憑他再能干,不過是個縣令,哪里值當(dāng)親王為他背責(zé)罰了? 這邊高慈金唱字退朝,御輦接上女皇揚(yáng)長而去。 張峨眉隨在女皇身側(cè),頻頻進(jìn)言微笑,張昌宗掏出折扇刷地打開,自舉著遮陽,剩下高慈金滿頭冷汗,頭先定下的洗手蟹之約,簡直不想再提。 “——姚侍郎!” 張柬之火急火燎攔住姚崇。 搞出這個局面,在場之人都要遭史家唾罵,比坐視二圣臨朝更不如,他是感情豐富容易激動的人,氣得手抖,老邁雙眼蒙上一層水霧。 “方才你為什么攔著我?魏侍郎一走,剩下咱們幾個,簡直坐以待斃!” 姚崇平淡說沒有,短短盞茶功夫已想好了對策。 “鳳閣我先管一陣,大概個把月吧,待把相王府并雍州牧衙署,提出幾個不相干的貶了廢了,滅了圣人的怒氣,便上書?!?/br> 張柬之一愣,“嗯,上書干什么?” 姚崇施施然向他作揖,“到時請您接任鳳閣侍郎。” 第198章 簡陋的桌椅, 兩把相對,桌上頓著冷茶。 上官婉兒不喝,手指蘸著杯中水漬, 在桌上寫寫畫畫,她是行家里手,簡單三五根線條, 便勾出一朵含苞的蓮花。 張說也不喝,抱著胳膊笑了笑,“敢問郎官, 這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還是同流合污的墨蓮?” 上官婉兒也笑了,她對張說抱有一絲欣賞, 因他結(jié)交詩文出眾的朋友, 并不介意他們立場如何,譬如宋之問。 端起杯子往桌面上一潑,抹了那支不知什么顏色的蓮花。 “宋主簿,還在京么?” 張說搖頭,“這種事, 他從來不跟我商量?!?/br> 上官婉兒慢慢點頭,感同身受,確實, 倘若有朝一日是她冒犯天威,唯有潛伏京城,等待機(jī)會,也絕不會跟危月商量, 不想牽累她,更不想她擔(dān)心。 “你還是——?” 她扯回正題。 張說堅決搖頭, “魏侍郎公忠體國,絕無犯上之心,張昌宗所述,全是我一人之過,與侍郎無干?!?/br> 眼遲遲盯著桌面水污,桌子年月深久,漆面早破,朽木一道道溝壑猶如久旱龜裂的土壤,茶水滲入其中,縱橫細(xì)流,他心里怕,面上不肯露怯。 “郎官再不動刑,圣駕面前恐怕交代不過去了罷?” 自以為此問切中了要害,算得上漂亮的反擊,誰知上官婉兒并不擔(dān)心,揚(yáng)手叫人上飯食,仍和之前一樣,看來平平無奇,其實白米飯底下密密壓著張說最愛的豬手和肥rou,住進(jìn)詔獄大半個月,他愣是被她喂胖了。 “張舍人來詔獄之后,朝中又出了件大事?!?/br> “又貶了誰?” 張說陡然一驚,朝會上他看的清清楚楚,滿朝忠良,都是敢怒不敢言,圣人拿他和魏元忠做筏子,便是殺雞給猴看。 上官婉兒見他不動,提起筷子刨開米飯,露出油光光的豬手。 “韋侍郎上表檢舉二張罪狀,有理有據(jù),寫了三十幾頁?!?/br> 張說驚得厲害,真真兒是韋安石,平地一聲雷,趕在魏元忠出京之前,是要率領(lǐng)整個中樞抗旨么?難怪上官對審訊他并不上心,有韋安石這盤大菜,他肯不肯作證,已然無關(guān)緊要。 “韋侍郎如何了?” 上官婉兒哼笑了聲,把筷子插進(jìn)軟趴趴的豬手,挑起來遞上。 張說不接,她便蹙了蹙眉,端起盤子欲走。 張說無奈了,抓起筷子咬了一口,方氣哼哼問,“韋侍郎也進(jìn)來了?” “他年輕行伍時膝蓋上受過傷,哪能來這陰濕地方?” 上官婉兒的聲氣兒很和煦,不似刑訊逼供,倒似親友間拉家常。 “圣人命他和唐將軍一道審訊府監(jiān)。” “這算什么意思?” 張說只覺得莫名其妙,反問,“監(jiān)察彈劾在京官員,是御史臺的活計,就算圣人不喜曹從宦,也當(dāng)從秋官或是大理寺著手,韋侍郎掌天官,唐將軍在夏官,他們審得著么?” “您這話說得就不合適了,您再細(xì)想想,府監(jiān)是尋常官員么?” 對面的人臉色平淡,神情帶了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尷尬,把眼瞧著茶盞。 張說呃了聲,頓時有種遲來的慶幸,虧得他是說給上官聽,若在外朝,單憑他忘了張易之乃是以男寵佞幸得官,還一板一眼要求御史臺、大理寺審訊,便要惹來許多非議。 這京城里的彎彎繞,中樞的是是非非,他雖是得了狄仁杰臨終寄望,實則多年毫無進(jìn)益,壓根兒還沒混進(jìn)圈子里去,也難怪相王見死不救。 張說強(qiáng)打起精神,不由地慨嘆起來,“我雖落在詔獄,人皆為我抱屈,其實我心里并不以為委屈,當(dāng)初議論魏侍郎那話,確是不合適?!?/br> 頓一頓,沒忍住抱怨姚崇。 “可姚侍郎也真是的,他們幾個吱吱哇哇,都論不到重點,唯獨他指出來,反把我的無心之失,說成處心積慮了?!?/br> 上官牽唇一笑,姚崇不偏不倚,原是為厘清事實,救下魏元忠,但張說卻是為逞一時口舌之快,給了府監(jiān)可乘之機(jī),兩相比較,他還抱怨別人吶。 話沒出口,可是張說覺得了,頓感羞赧,半晌沉沉長出了一口氣。 “審訊結(jié)果如何呢?” 上官搖頭,“壓根兒沒審,緊跟著一道旨意,韋侍郎就外放揚(yáng)州了。” 張說窒了下,直直撐起身子,不信明君犯起混來能到這個地步,頭上知了鬧喳喳沒完沒了,像這望不到頭的朝局。 “唐將軍呢?也貶了?!” 這回還算是好消息,“扣了一晚,出來他便稱病,歇在家里?!?/br> 張說頷首,“也好……” 臉上浮起一點笑意來,“國家到底是靠他們,那年連太孫都?xì)⒘耍矝]動張將軍和郭將軍。” 這是把女皇當(dāng)昏君看待,指望她撒手之前,少禍害幾個忠良了。 “圣人還能活好幾年……”上官婉兒想了想,不知道這話怎么說比較恰當(dāng)。 “點評她,要等十年,二十年以后,才公正?!?/br> 知道他聽不懂,她說的很鄭重。 “您點評旁人詩文,我拜讀過,用詞典雅,也準(zhǔn)確,我私心里以為,圣人一生功過,配得起您點評?!?/br> 張說當(dāng)即怔住了,目睹過女皇殿上戲耍男寵,要他接受這個視角,很難,他不肯答應(yīng),但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一個事實,上官婉兒,甚至女皇本人,對他都沒有惡意。 他被這個發(fā)現(xiàn)震撼的有些搖晃,再看肥腴的豬手,便生出煩悶之心,懷疑能打聽到他在東宮衙署,因?qū)鄢赃@種腥sao之物,屢遭同僚嘲笑,恐怕不是足不出內(nèi)宮的上官婉兒能夠做到。 ——難道這是女皇給他吃的? 他賭氣放下筷子,自悔不當(dāng)心收受了賄賂,半是故意犯上,半是當(dāng)真懸心,終于開口詢問,“魏侍郎如何了?” 上官婉兒顧左右而言他,“他沒有豬手吃。” 張說甕聲甕氣道,“他沒有受刑罷?” 上官婉兒笑得更暢快了,“張舍人啊張舍人,你當(dāng)真是個瞎子!” 然后憑是張說怎么問,她再不肯透露任何。 天色漸晚,詔獄雖可怖,伙食開的卻不錯,一陣陣飯香撲鼻,聞味兒便知道有魚有rou,濃油赤醬,酸辣下飯。二十幾個男女下了值,換了血跡斑斑的衣裳,走出來捧著碗蹲在樹下,嘻嘻哈哈,邊吃邊笑,沐浴著夕陽金光,直如尋常農(nóng)家場面,渾看不出是干哪行。 上官婉兒笑道,“這些人原是京郊?xì)⒇i的?!?/br> 一陣作嘔,張說忍了又忍,架不住腹鳴如鼓,終于提起筷子一掃而光。 上官婉兒緩緩道,“圣人貶了魏侍郎為高要縣蔚,您嘛,流放欽州?!?/br> 筷子當(dāng)啷落地,張說眼含熱淚,沒想到這回又逃出性命,上回狄仁杰拼死相救,這回,明明相王丟卒保車,為了元懷景未再堅持,但女皇還是放過他了。 “幾時出發(fā)?” “今日,押解之人就在門外?!?/br> “哦——” 張說苦笑了下,“這飯,能添么?” 上官婉兒同情地望著他,欽州遠(yuǎn)極近海,路上要三五個月,瘴氣橫行,民眾野蠻殘忍,去了那兒,圣旨毫無作用,能不能活全看命。 她端起冷茶,這回認(rèn)真敬他,“張舍人,我以茶代酒,祝您有返京之日?!?/br> 張說舉杯,不料她又道。 “但愿您回京之時,詔獄不在,我還活著?!?/br> 說的張說懵了,頭幾個酷吏,為圣人鏟除異己,慘遭拋棄,都死于非命,但上官婉兒總是不同的,她的罪名——通jian張易之,根本就是宋之問故意栽贓,而圣人只在氣頭上懲罰了她,卻不曾動張易之分毫,更證明了并不相信。 況且她說,但愿詔獄不在…… 畢竟是能起詔書的人吶!就算詔獄沒了,又何須擔(dān)憂性命? 張說想不通,但上官婉兒沒給他機(jī)會琢磨,抬起下巴示意玉豆兒開門,幾個兇神惡煞的官兵咣咣進(jìn)來,全副武裝,都做好了遠(yuǎn)行的打扮,背著斗笠,扛著包袱,穿了皮靴,而張說兩手空空,連件換洗的衣裳都沒有。 他勉強(qiáng)問,“這……可否許某,回家拿兩件衣裳?” 瞧他們沒聽見似的,只管向上官行禮,根本不搭理他,退而求其次問。 “不帶衣裳,只拿兩雙鞋,成么?” 還是沒人搭話,但有個人走過來,刀子一拔,比在他脖子上。 冰涼的觸感,一瞬間戳穿了他的幻想。 張說進(jìn)京多年,雖無意向上攀爬,或多或少,還是沾染了親貴的澤被,譬如狄仁杰臨終遺言,叮囑他相王一家足可結(jié)交,李成器尤其寬仁宏略,譬如相王李旦確實禮賢下士,謙遜地向他請教治國方略,又譬如岳丈元懷景的描述中,少年李顯表露無疑的庸懦…… 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字,被他含在嘴里隨意臧否,以至于他幾乎忘了,他的性命,區(qū)區(qū)一個小吏便能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