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女皇定下的老規(guī)矩，新人壓根兒不知道，但凡當(dāng)初跟著她，由皇后而登臨天下的內(nèi)侍宮人，出宮皆有重賞，連房子連地，包三代富貴，雖說太監(jiān)沒有子孫，有錢么，貼上來認(rèn)爹的可不少。

    高慈金不意張昌宗瞧著放肆，倒是個體恤下情的性子，若照往常，他只當(dāng)他別有用心，可今日不同，他已是西風(fēng)掃落葉，說涼就涼了的人，譬如楊思勖，便是陽奉陰違，說一套做一套，但張昌宗還肯客氣敷衍兩句，當(dāng)真是人好。

    想起背地里編排他的瞎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高慈金有些不好意思，瞄張昌宗臉上，更稀奇，怎么說也是過了三十的人，皮子還那么嫩，眼尾紅通通的，帶著媚氣。

    “全靠圣人關(guān)照，不然……誒！”

    他搓搓手，情不自禁地與這男寵掏起心窩子來。

    “您是不知道，太監(jiān)沒根兒，出去了倒是不cao勞，可一顆心往哪用勁呢？哪兒也用不著咱，破罐子破瓦，活的沒意思！”

    張昌宗噗嗤一笑，緩聲安慰他。

    “您放心，今兒圣人心境松快，瞧誰都順眼，況且是大朝會，四五百號人，一人說一句就下午了，什么事兒都定不下來，出不了紕漏的?！?/br>
    這真是老成之語，高慈金很服氣，難怪是兄弟之中是他更得寵，心心念念全是主子舒不舒坦，誰不愛用這號人伺候？比起來自個兒是差遠(yuǎn)了。

    “那就好，那就好，過了今兒，我請您吃洗手蟹?！?/br>
    “——好?。　?/br>
    張昌宗一口答應(yīng)，絲毫不跟他見外。

    兩人同時回頭去望高臺上。

    駐蹕的監(jiān)門衛(wèi)和千牛衛(wèi)郎將各就各位，都在拿帕子擦銀槍頭，九州池里都知道，女皇最愛看長槍出頭，雪光锃亮一排排齊整的景象，為了討這彩頭，誰的槍頭磨花了，自掏錢重打。

    高慈金朝他拱拱手，走出去指人吹響號角。

    天光沉沉，寂靜的青灰色天幕上掛著明月散星，遠(yuǎn)近殿宇的檐角紅柱，猶如浸在水底，只浮出上半截。隨著高亢凌厲的刺耳號聲，三省六部正六品以上職事官員順序從長樂門魚貫而入，兩道緋紅長浪翻滾著涌上復(fù)道，象牙笏板似其中點(diǎn)綴的貝母，一筆筆標(biāo)識出文臣武將。

    算時間已然晚了，還沒有御輦的動靜，通花織毯上一行行一列列，全是跪坐的官員，半人高的絳紗單衣，人人面目相類，有人放下笏板向左近打聽，猜測圣躬如何，今日來么，唯府監(jiān)兄弟周圍有種格外的寂靜，都不敢放肆。

    正說的熱鬧，忽地聽見高慈金提聲念，“起——”

    眾人忙站起來，整衣肅立，御輦由八人扛著，直抬到階下，當(dāng)真是肅肅儀仗里，風(fēng)生鷹隼姿，長秋垂眼趨近，左手扥著袖子，抬高右手遞給女皇。

    “眾位卿家——”

    她坐穩(wěn)了御座，吐字清晰，全無久病之態(tài)。烏泱泱官員齊刷刷抬眼，見女皇斜倚扶手，屈腿盤踞座上，頭戴通天冠，其形巍峨如嵩山之巔。

    “辛苦諸位cao勞年余，朕大安了，有什么積壓之事，今日通拿出來議?！?/br>
    長秋默默退到門口，滿面嘆服。

    高慈金揣著手得意洋洋，“瞧見了罷，哪用得著擦底下？但凡圣人高興，腳都是收在上頭的?！?/br>
    果然如此，他們兩個反正站得遠(yuǎn)，斗膽抬面目視女皇，也無人在意。

    “得虧換了那隱囊。”

    長秋踮起腳眺望前頭，仿佛是姚崇說了什么，圣人很感興趣，胳膊抵著他方才搬來硬面的方靠枕往前探頭。

    “您老退了，光憑我們，哪摸得準(zhǔn)圣人脈門兒？”

    高慈金笑呵呵領(lǐng)受他恭維，指點(diǎn)了兩句，正說的忘乎所以，目光掃見悠游自在的張昌宗，便戛然而止，搖頭自嘲。

    “圣人不愛用內(nèi)侍，跟前兒都是女官，你瞧，那年廢了顏夫人和才人，又把張娘子提起來了，她老人家心境好壞，猜得中是會伺候，萬一猜不中……”

    長秋也正擔(dān)心這個。

    “就是呢！我阿耶也說，哪有長久靠猜的？”

    高慈金覷了覷他，語帶諷刺，“你阿耶知道他不會飛??？”

    高慈金是內(nèi)常侍，楊思勖是宮闈令，照理說高慈金是楊思勖的頂頭上司，可是楊思勖這人不服管教，又常替人出頭，在內(nèi)侍中極有威望，多年與高慈金平起平坐，兩人的矛盾由來已久，長秋夾在中間，很受夾板氣。

    他惴惴道，“阿耶沒別的意思，就是……”

    高慈金哼了聲，“我知道，他嫌我對殿中省低頭，墮了內(nèi)侍省的威風(fēng)！”

    第196章

    殿中省與內(nèi)侍省同為下三省, 各轄六局，原是并駕齊驅(qū)，井水不犯河水, 然顏夫人性情跋扈，帶管的六局上下，沒一盞省油的燈, 各個尚宮都把手伸老長，能多攬一樁事算一樁，十余年蠶食累進(jìn), 硬生生凌駕在內(nèi)侍省之上。

    高慈金屢屢退讓，人都當(dāng)他怯懦，然如今反正要走了, 不妨說兩句真話。

    “你阿耶沒錯, 可也不全對?！?/br>
    高慈金努嘴，指長秋看人堆兒里獨(dú)一份兒的張昌宗，長身玉立，面貌出眾就不提，人皆戴冠, 頭發(fā)梳的一絲不茍，獨(dú)他兩鬢毛扎扎的，像頭捋順了毛的貓。

    “你還來得及, 甭管你阿耶怎么說，你先顧你自家的前途，我瞧國公爺脾氣挺好，你要能巴結(jié)的上, 不如先隨到那一頭去，雖說圣人不能當(dāng)真百歲, 縣官哪比得上現(xiàn)管？靠著他賺兩個活錢再說?！?/br>
    這是他的肺腑之言，當(dāng)初要沒假清高，也學(xué)楊思勖認(rèn)幾個干兒子，哪怕認(rèn)來長秋這種老實(shí)頭呢？現(xiàn)下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好話只說給自己人聽。

    高慈金咳聲嘆氣，悔不當(dāng)初。

    長秋很意外，“高公公，您不老說，后宮難挑主子，大殿才是香餑餑？”

    “你這人怎么聽不懂好賴話！”

    高慈金壓著嗓子罵，若非正上朝，還想掄個巴掌。

    長秋比著手不敢動彈，預(yù)備生受了，可高慈金的胳膊才揚(yáng)起來，前頭人堆轟然亂了，后排五品的不敢動，前半截三品四品的好幾十個人站起來，聳肩探頭，把御座周圍堵了個水泄不通。

    高慈金腦中嗡地一響，推開左右，繞開人群貼墻往前跑。

    御座高高架在七級臺階之上，比官員的腦袋還高，稍微轉(zhuǎn)換角度便能瞧見，他提著袍子跑不起來，昂頭去看，還好還好，御座后頭站班的六個千牛衛(wèi)，都把手壓在刀柄上，不曾出鞘，舉儀仗的宮人也是滿面好奇，卻并無警惕之色。

    幾個官員忙亂之中側(cè)目來看他，都有些吃驚，向來端穩(wěn)的高常侍怎的如此失態(tài)，他尷尬地沖他們笑笑，不得已放慢了腳步。

    人堆里有人提著笏板大聲道。

    “張氏兄弟鄙陋無知，哪里知道伊周的德行？伊周乃是大賢臣，備受歷朝欽仰，陛下任用宰相，不讓他們效法伊周，那要效法誰？”

    ——伊周？

    高慈金不知道他在說誰，中樞似并無官員姓伊，若說州府，官司何必打到御前？但張氏兄弟四個字就足夠振聾發(fā)聵。他不敢再往前了，重重喘了兩口氣，慢慢繞過銅鶴，走到張峨眉身側(cè)。

    “張娘子——”

    高慈金硬著頭皮向她致意。

    從前顏夫人領(lǐng)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把持得內(nèi)廷滴水不漏，但那威風(fēng)至大業(yè)門戛然而止，隔著永巷，外朝仍是內(nèi)侍省的地盤，她不能走出來公然上殿，大家各有各發(fā)財(cái)。

    這兩年更亂了，張峨眉得寸進(jìn)尺，竟趁圣人罷朝的幾個月空檔，日日跟隨空御輦從內(nèi)廷走出來，大喇喇站在陛階之下。

    旁的宮人黃門，待御輦停一刻，撤出去時便跟著走了。她偏不走，也從不發(fā)言，交握著手站在階下，不倫不類戴一頂卻非冠，也沒什么表情，聽人議事極專注，偶有所得，還抬臉笑笑，真不知算流外雜官附席旁聽，還是奴婢。

    “——高公公?！?/br>
    張峨眉側(cè)頭過來，淡淡打了個招呼，仍舊專注那邊，分明張家在旋渦中心，她卻并不擔(dān)憂，行禮如儀，仿佛聽別人的笑話。

    高慈金哽住了，人堆里，那人還在侃侃而談。

    “我難道不知道，附和二張會得到好處嗎？但我怕胡言亂語，日后魏侍郎的冤魂向我索命，實(shí)在不敢昧心誣陷！”

    高慈金瞇著眼辨認(rèn)，那人在魏元忠背后隔幾個位置，當(dāng)時鳳閣屬官，黑黑瘦瘦，模樣真不起眼，中樞官員多從高門親貴出身，講究儀態(tài)容貌，如他這般說話說激動了，張牙舞爪，大馬猴兒似的上下竄跳，實(shí)在少見。

    “高公公不認(rèn)得張說？”

    張峨眉沉吟了下。

    “也難怪，他憋在東宮幾年無甚建樹，才升了鳳閣舍人，屁股還沒坐熱?！?/br>
    高慈金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頭先在石淙忤逆圣意，差點(diǎn)叫馬踏死，嘴上哦哦連聲，并不關(guān)心，視線只投向女皇，張峨眉望在眼里，雖然明知他盯完這場朝會便要收拾包袱滾蛋，卻還是忍不住抖摟兩句。

    “就是這號人，最適宜拿來殺雞儆猴?！?/br>
    “張娘子……”

    高慈金遲遲轉(zhuǎn)頭過來，聲兒都顫了，怕為耳聞這句話，犯在太歲手里，死的糊里糊涂，一邊咬牙懊惱，方才見了張昌宗太陽打西邊兒來，竟肯上朝，便該夾尾巴溜了，何必挨到如今？

    “方才我六叔說，張說夸贊魏侍郎，乃是當(dāng)代的伊尹和周公旦?！?/br>
    張峨眉介紹前情，瞧高慈金一頭霧水，分明不知兩人是誰，便有些嫌棄。

    宮人在顏夫人手里，早開蒙讀書多年，所以丹桂、晴柳等出宮辦差，交接外臣，表現(xiàn)都很出色，內(nèi)侍就太不爭氣了，到如今還是睜眼的瞎子。

    耐心解釋給他聽。

    “商朝的伊尹和周朝的周公旦，都是以攝政身份，凌駕于儲君之上，懷有不臣之心，犯上作亂。張說如此評價魏侍郎，不等于說他有意謀反么？”

    八月盛暑，熱風(fēng)一浪趕一浪，打得銅鶴嘴里珍珠咕嚕嚕滾動。

    高慈金咽了口唾沫。

    “魏侍郎秉政多年，不會……不敢犯上的吧？”

    張峨眉翻了個白眼，沒再回話。

    朝臣們知道風(fēng)雨欲來了，都慢吞吞抱緊了笏板。

    他們本就分出兩列，東列是親貴勛爵，由太子、相王打頭陣，往后一排排的親王、郡王、國公、王侯。兩姓宗室之外，承爵者多為武將，戴武弁，唯有張昌宗長衣飄飄，格格不入。

    右列則是六部的侍郎和郎中，小半從親貴出身，大多提拔自寒門。夏官尚書姚崇站的最近，一張臉平鋪白板，毫無表情，秋官侍郎張柬之則憤憤不平，幾度欲插話，卻都被姚崇狀似無意的抖動肩膀，攔住了。

    圣人在場，沒人指望太子膽敢如數(shù)月前那般，臉對著臉與張昌宗交涉，便都指望著相王，把眼朝著他，張峨眉看見這一幕，唇角勾起微笑。

    相王在眾目睽睽之下，也是當(dāng)仁不讓了，起身持笏上奏。

    “張舍人癡心報(bào)國，當(dāng)初在石淙寧死進(jìn)諫，說話沒什么分寸……”

    故意提起狄仁杰。

    “狄相生前對他贊許有加，臣以為，不應(yīng)吹毛求疵，抓住言語大做文章。”

    女皇沉吟了下，“嗯……”似有動搖，調(diào)頭望向張昌宗。

    張昌宗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概因來之前，張峨眉已給他預(yù)演過這一幕，定好了對策。

    “事過境遷，臣是不想提起當(dāng)初的，但既然相王提起來……”

    他望望李旦，頗有種‘你上當(dāng)了吧’的挑釁。

    “臣以為，那時張舍人官職低微，故意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話，本就是為博取名聲，不然，他區(qū)區(qū)一個小雜官，哪能為狄相所矚目？又哪能當(dāng)了元懷景的乘龍快婿呢？”

    “……元懷景？”

    女皇擰起眉頭，在遙遠(yuǎn)的記憶中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