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97節(jié)
“大郎又不是外頭不相干的,嫡嫡親的長孫,兩府加起來數(shù)他拔尖兒,王爺王妃愛的心肝兒rou,若非龍子鳳血,恨不得含在嘴里!” “如今,這也都說不準了。” 杏蕊聽不得龍子鳳血四個字,眼眶子跳的疼。 “咱們?nèi)讼氯?,橫豎能說半句真話……” 往養(yǎng)娘那頭努努嘴。 “您只管收下,即便王妃跟前,咱們郡主千拜萬叩也甘愿的,您不肯收,反倒落下她的心病了?!?/br> 許嬤嬤聽懂這里頭的戒備,心里悚然,咳聲嘆氣推兩下,到底收了。 晚上屏退旁人拿出來給王妃瞧,抽開繩索一倒,金珠玉石滴溜溜滾出來,一粒水滴形的大珍珠乒乓落地,主仆兩個瞪大了眼,竟顧不得去撿。 原來輝光璀璨中夾了把小鑰匙,匙頭上精工細作地刻著個‘稚’,乃是武崇訓的乳名稚奴。 “這孩子,心事太重了,難怪月子坐不好。” 梁王妃推敲良久,鑰匙捏在指尖,把東珠推得滾來滾去。 這把鑰匙她和許嬤嬤都認得,乃是武崇訓的私庫,婚前她好意提點瑟瑟檢算夫君身家,指的便是這座庫房。 武崇訓原想趁早把家當搬進郡主府,然一應事項緊趕著辦,房子蓋的急,親迎時廂房、倒座的灰泥尚未晾干,怕絲帛霉爛,便耽擱了。 “郡主這是什么意思?” 許嬤嬤不明白,東宮血流成河,梁王府人人都在掂量前途,東宮上下更亂成一堆了,狼奔豕突,各憑本事,這節(jié)骨眼兒上,哪能輕易交托銀錢。 “咱們家那幾房趕熱灶投過去的,尤其浮梁小叔家,使人來問了奴婢幾遍,想回頭,就不知道王妃肯不肯收留?” 梁王妃瞧了她一眼,“你說呢,大主意我不都得聽王爺拿?” 許嬤嬤的手指頭動了動,扒拉散亂的金珠玉石,拇指大的東珠,四色交纏的碧璽,北市上折變出去,少說值五百金。 她有些唏噓。 “打從拘押了太孫,王爺便稱病在家,分明是跟李家割席,郡主不說趕緊把這注大財通通搬走,怎么反而送回來了,是要與咱們郡王和離么?” “哎,她學著三郎給孩子留后路吶?!?/br> 梁王妃搖頭,嘆了又嘆。 “三郎把人交來,她把三郎的身家還回來,兩口子一模一樣,認定咱們王爺是尊不倒翁,誰上臺都有活路走。” 許嬤嬤愕著眼怔然良久。 前頭梁王妃死的突然,因是武家發(fā)跡前定的親,家世平平,并不般配。 人以為武三思續(xù)弦,定是要抬一房兩京數(shù)得著的好親,公主不肯下嫁,無非是往裴家、杜家、韋家尋摸,卻不想,他轉(zhuǎn)回并州,求娶了莊田相鄰的熟人。 她隨娘子嫁來神都十余年,面子有,里子也不能說沒有。 娘家親眷提拔起來多少不提,單琴熏這姐倆,又乖巧又貼心,人家親生的母女都沒這么要好,閑來娘子常感嘆,就圖這倆好孩子,嫁武三思便嫁對了。 可當真跟姓李,姓武的比比,提鞋也不夠。 李重潤死后,多少人托詞打探消息,連并州老家還一趟兩趟上京來探問,娘子苦笑著敷衍,人家當她城府深沉,其實她知道,是兩眼一抹黑。 “咱們王爺,嘿嘿,可不就是尊不倒翁?” 許嬤嬤半是苦笑半是輕嘲,瞥了梁王妃一眼,瞧她垂著眼皮不聲不響,是在拿大主意的模樣,急的張口勸。 “神仙打架,咱們小手指頭,可摻和不得!方才杏蕊說那話,您細品品,怎么說不準了?龍子鳳血,除開李家、武家,還能饒出別家來?!” 許嬤嬤想起來就害怕,那得遭多大動亂? “況且故意避著養(yǎng)娘。您說!她不避著,奴婢也不懂這里頭水這么深。怪道兒呢!來時說是宗正寺的人,王爺便瞧不上,要換咱自家的使,后頭又說是宮里來的,便不提了?!?/br> 梁王妃幽幽冷笑,“你不了解王爺。” 紛紛亂局,武三思那種人,哪有不等塵埃落定了再下注的? 梁王府上人口簡單,沒有妻妾之爭,幾個孩子都單純,唯獨武崇訓被瑟瑟迷了眼,不然完全能置身事外,他要真想躲,這一回將好急流勇退。可是那日武崇訓送孩子回來,她親眼瞧見的,武三思眉開眼笑,抱孩子那姿勢,活像抱了個傳國玉璽。 他有他的張良計,照梁王妃看來,這事兒很簡單。 “李武兩家加起來,就剩下他們兩口兒,我總要替琴熏和驪珠打算,再寒了人家的心,往后叫她們指望誰?” 梁王妃說著,把眼瞧許嬤嬤。 “再說,咱們是不夠格去論對錯,可這一丁點兒,還擔待的動?!?/br> 第178章 “阿翁等這一天長久了吧?” 瑟瑟優(yōu)雅地跪坐在茶案對面。 寬軟的大袖一層層攤開, 竹綠紗羅疊著銀紅、天青兩色織花。 她伸手拂了拂膝下半舊的草席,布邊接口處已有些許破損,兩相對比, 她身上浮光錦的衣料實在太華貴,太明麗了。 萬萬沒想到,武三思這間外書房, 與梁王妃布置的正院截然兩樣,裝飾風格如此質(zhì)樸,猶如諸葛結(jié)廬之草堂…… 瑟瑟苦澀地想。 猶如武崇訓心心念念退養(yǎng)之所, 猶如云巖寺住持自住的小院兒,看似簡薄清淡,實則殺牛宰羊, 往來無白丁。 “我與三郎, 既是父子,情同父子,自是一脈相承?!?/br> 武三思看穿了她的感慨,欣然承認。 瑟瑟卻覺得他玷污了武崇訓,昂然直道。 “那年在石淙, 表哥隨身老帶著一本房玄齡修撰的《晉書》,我不明白,司馬家事有什么好看?不過是亂臣賊子, 人人得而誅之?!?/br> 武三思聽得武崇訓這般上心,當真隨取隨讀,不禁一笑。 瑟瑟道,“那些故事, 連我都爛熟于心,表哥還用得著反復溫習?所以他午后長歇, 書偶然跌在地上,我便去撿,恰被風翻到一頁?!?/br> “——哦?這般湊巧?” 武三思捋了捋胡子。 “果然是春風不識字,無故亂翻書啊。” “阿翁有這個打算,何不一早與兒媳明示?” 瑟瑟不解地問,話出口便明白了。 “也對,二哥在時提不得,不然便如司馬懿,狼子野心,路人盡知。” 武三思皺了皺眉,這話打在臉上,還真疼。 “四娘這個心胸膽氣,三郎不及?!?/br> 武三思乜著眼,夸她身陷其中,尚能與他坐而論道。 “人各為立場,易地而處…… 瑟瑟壓住眼底潮熱,想用二姐的話說服自己,也市恩武三思,不可遷怒,不可怨怪,上得臺來便要愿賭服輸。 可是憤懣的心火在胸膛跳躍,怎么都壓不住。 “表哥這一生,所圖無非夫妻兒女?!?/br> 武崇訓處處維護他,他卻處心積慮,早早預備了犧牲兒子的幸福。 “四娘尋我問話,不是為了替三郎抱屈罷?” 武三思看她沖起火來,并不自辯,反指她看案頭一只簡陋的陶甕。 瑟瑟的目光遲遲挪過來,便愕然張大了嘴。 不得不承認,這父子倆的品味十分相似,這只大甕紋飾簡單,陶體粗鄙,擱在廚房便是養(yǎng)魚存米的玩意兒,尋常士大夫斷斷不肯擺放內(nèi)室,他們父子卻愛不釋手,把玩便能心靜。 “喪親之痛,我懂?!?/br> 武三思拔出甕中搖曳的白菊遞給瑟瑟。 最貧賤的花,最恰當?shù)氖褂谩?/br> “高宗立姑母為后那年,我阿耶和大伯從并州進京,阿耶做宗正少卿,大伯做少府少監(jiān),從三品的高官——” 側(cè)頭瞧瑟瑟不解,“四娘可知少府管理何事?” “少府監(jiān)是九卿之一,掌管帝王私庫,衣食起居,游獵玩好?!?/br> 武三思點頭。 “掌管衣裳首飾可是肥缺,那時我才懵懂孩童,人家玩竹蜻蜓,我玩的是金鑲鉆的九連環(huán)。阿耶酒后狂言,可惜我無姊妹,不然皇后也做得。誰曾想,好日子才半年,忽地一道圣旨全抹了!大伯貶去濠州做刺史,我阿耶貶去龍州。” “四娘以為房州是不毛之地,委屈至極?少見多怪!龍州還不如房州!潮濕悶熱,百瘴叢生,一年之中竟無一月清凈,春曰青草瘴,夏曰黃梅瘴,六七月曰新禾瘴,八九月曰黃茅瘴。如此惡劣水土,國朝不屑管轄,唯行羈縻之法,稅收民政皆為土人自治。如此過了三十三年,我才再進京來!” “原來前頭梁王妃是中瘴氣而亡?” 瑟瑟恍然,手里大叢白菊握的太用力,淡青汁液擠了滿手,黏糊糊的。 “我的娘子……” 武三思滔滔的痛訴打了個梗,垂頭喪氣地撇開眼神,好半天才僵著臉道。 “那時我很會鉆牛角尖兒,把是非曲直看的很重,瞧姑母起起伏伏,一時風光無限,一時人人踐踏,便覺得卷進去很傻,不如做個田舍翁,只要夫妻美滿,兒女可愛,不也很好?我在龍州娶妻生子,我與娘子……” “我的娘子……” 他再三起頭,總說不下去。 面上情緒交織,一忽兒哀毀一忽兒幸福,還有種根本不想細說給外人聽的敝帚自珍,許久方笑著總結(jié)。 “我的娘子,很好!” 不知怎的,瑟瑟跟著心頭一松,也笑出來。 可武三思的面色旋即僵直。 “是我傻,以為人到無求品自高,我家園子名為留園,一石一木,夫婦倆親力親為,可我留不住她,她生了那病,起初不過懶散些,次后藥石無效。土人說離開龍州便可治愈,我卻沒本事帶她走,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圣旨又來?!?/br> “這回進京卻未封官,只辦些莫名其妙差事,一時并州挖出讖語,一時說武家乃是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后裔,唯族譜遺失,著重新編撰。這話聞所未聞,又從何編來?我焦頭爛額,日夜不寐,娘子卻等不得……連我的長子!” 武三思擦了擦額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