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91節(jié)
“姑娘,開了。” 杏蕊毛骨悚然,震驚地不敢仰頭去看。 皇城大門矗立在九級臺階之上,門高兩丈,尋常百姓,唯有上元節(jié)時,能疊羅漢架起來瞧,也瞧不見頂。她有回突發(fā)奇想,站在馬鞍上摸門頭兒,被人橫刀掃過來,魚皮把子頂在臉上,那冰冷的觸感記憶猶新,回來女史好一通教訓(xùn),道別說是她,就地打死了李仙蕙也沒處喊冤。 然今日,這道鮮紅的銅釘大門,當(dāng)真綻開了條細(xì)縫。 陰沉沉天幕從縫隙里擠攮著出來,大團烏云聚集,似雷神翻天徹地,攪動得妖魔盡出,又似冤情沖得天開眼,立時要下大雪。 杏蕊兩腿發(fā)軟,被后頭人一沖,跌坐在地上愣愣仰頭。 出來那人兩手高高舉起,身上堂皇的紫袍全沒了氣魄,活似陣前俘虜求情活命的模樣兒,不敢直視這許多人,虛著眼只瞧地上。 光影波譎云詭,時亮?xí)r暗,把那張平平無奇的臉映照得猙獰。 “是孤……勒殺我兒,是孤!” “我兒悖逆圣命,合該……了斷?!?/br> 人皆愣了,老婦也是怔在當(dāng)場,這陡然的轉(zhuǎn)折令人難以置信。 蘇安恒離得最近,更唯有他認(rèn)得李顯,他腦袋里嗡嗡的雜音,看清眼前人果然又是那副怯懦怕事的神情,第二次了,他忍耐著揪住李顯衣領(lǐng)的沖動。 “當(dāng)真是太子殺了太孫?” 李顯痛苦地閉上眼,微微點頭。 一陣令人不安的靜謐,人群沒有任何交流。 幾個婦人把橫沖直撞的兒子拽到懷里,緊緊摟著,將心比心,這兒子就算犯了滔天的罪過,她們也不可能動手擒兇。 “喪盡天良!” 杏蕊身后老婦冷冷哼了聲,仿佛李顯承認(rèn)勒殺的是她兒子。 塞把雞骨給杏蕊,自撿了把生銹的菜刀,揚起手臂轟地丟出去。 杏蕊下意識跟著那道拋物線,咣當(dāng)一響,正正砸在左掖門的銅釘上。 李顯沒動,怔怔盯著落地的菜刀。 老婦毫不猶豫,掏摸出蘿卜頭,這回更準(zhǔn),砸在李顯臉上,他跌步倒仰,差點栽倒下去,全靠蘇安恒扶了一把。 她開了這個頭,人群像倏然睡醒了一樣,都把手里的東西往前扔。 爛菜幫子,鞋底竹竿,什么都有。 杏蕊慌亂地喊起來,“別!那是太子,那真的是太子!” 有人嫌她礙事,冷冷推開,“砸的就是太子!” 杏蕊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郡主府的,甚至沒留意從大門往里走,一重重關(guān)卡駐守的左衛(wèi)率,仍舊是銀槍戳天,兇神惡煞。 瑟瑟總說人心思唐,她聽了幾年,竟也信了,當(dāng)做太子復(fù)位最大的憑依。 可今日她見識了,原來刀槍不可怕,人心才可怕,輕飄飄的一句話,神都百姓便不再支持太子了。 “郡主,這怎么辦?” 杏蕊伏在瑟瑟榻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頭講起,太子失了太孫,再失了民心,便是圣人砧板上的臭魚爛蝦,隨斬隨殺,予取予求。 她怕的渾身打擺子,上下牙碰的輕響。 輸贏已定,中樞又要變天了,鬧得不好,那個兇巴巴的小奉御就要來砍她的腦袋,太子這活擺設(shè),從今往后連傀儡也不如,生就是個替罪羊。 “左掖門無人值守?” 瑟瑟簡直不信,“監(jiān)門衛(wèi)呢,千牛衛(wèi)呢?就眼睜睜看著他們砸我阿耶?” “您怎么還不明白?” 杏蕊慘然坐在腳跟上,喃喃道。 “天子腳下,哪個敢提駱賓王?上回那新寧縣腳店,歌女配著小調(diào)傳唱,可是砍了頭??!至于監(jiān)門衛(wèi)……上頭一句話,視而不見,不是容易的很么?” “蘇安恒呢?” 瑟瑟想起他來。 “他不是口口聲聲,要豁出性命復(fù)辟李唐,這就被人收買了?” 杏蕊搖頭,破鼓萬人捶,平日目空一切慣了,到如今才知道人家的厲害。 她進宮前家里就敗落了,千金大小姐,日夜趕了繡活兒去賣,想贖回家傳的玉佩,誰知掌柜的卷款跑了,底賬一概毀棄,東家百事不知,說不清道不明,竟不能贖,遠近街坊怒不可遏,合起伙來砸人柜臺。 幾年后掌柜衣錦還鄉(xiāng),原來當(dāng)日他走亦有委屈,原本是東家賴賬,故意支他走遠,事情說明白了,聲望卻回不來,他在家鄉(xiāng)生意做不起來,連買地買房還遭人唾棄,終于灰頭土臉再度離鄉(xiāng)。 “他是個刺頭兒,誰敢收買他?不得被他提著名字,在眾人面前叫罵么?可他又最易受人攛掇利用,以為去替太孫喊冤,卻把太子戳在刀尖兒上?!?/br> 瑟瑟終于聽懂了,萬箭穿心樣刺痛。 是啊,利用。 她從沒想過,一個被女皇當(dāng)面兒糊弄過的百姓,今時今日,卻翻做推李顯下水的倀鬼,她抖抖索索伸手抓件帔子裹在肩頭,攥著兩頭毛茸茸的流蘇,攏在心口,聽冷風(fēng)沖撞窗紗,發(fā)出颯颯的輕響。 算盤打得太精了! 放任反賊口號叫得山響,好叫人群里那些聽得懂,記得起,同情過駱賓王,也是最忠于唐室的人,也鄙夷李顯怯懦,不屑奉之為主。 她臉上浮起一點冰冷的笑意來,樹倒猢猻散,果然如此。 二哥走了,這個家,阿耶支撐不住。 第173章 武崇訓(xùn)夜里又來, 仗著硬甲橫刀,直抵瑟瑟榻前。 春夜風(fēng)涼,她從噩夢中掙扎著醒來, 滿頭冷汗,看著他不知是真是幻,鼻端嗅見陌生的鐵腥氣, 幾乎疑心就是血腥氣。 “圣人說話算話,年底搬回西京,改元長安, 祭祀、典制、各部官署職銜、銀錢、稅制……通通改回李唐舊制?!?/br> “雖然太子威嚴(yán)全失,再難服眾,但李家, 不算一敗涂地?!?/br> “當(dāng)務(wù)之急, 是立時推個新人出來?!?/br> “不然,連我武家亦有覆滅之憂。” 瑟瑟提著被褥坐直,看清他眼里有不舍,有肅然冷靜,亦有深深的體諒。 武崇訓(xùn)扳直瑟瑟肩膀, 推她讓遠一寸。 “馬場案鐵板釘釘,圣人在一日,六郎便回不來。” “除非, 郡主掌京中事?!?/br> 這下不止嘴唇,瑟瑟的兩肩也劇烈抖動起來,數(shù)年夫妻有功,他了解她, 了解她一切未曾出口的希冀和說出口的言不由衷,所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局面, 他還肯讓她再選一次。 她垂下眼,“六表哥多半是死了,還提他干嘛?” 武崇訓(xùn)聽著,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卻沒有慶幸,反是心寒。他沒想到她的心這么狠,說不認(rèn)賬就真的不認(rèn)了,外頭雨雪交加,竟比不上她這里人走茶涼。 如今隴右全民皆兵,全憑武延秀送出的突厥綠洲地圖,方算長了眼睛,張仁愿、唐休璟,還有滯留并州的郭元振,率兵共一百二十萬,在沙漠圍追堵截,打得突厥節(jié)節(jié)敗退,這番功勞,原本都該他領(lǐng)受。 夏官尚書姚崇坐鎮(zhèn)中樞,調(diào)配糧草,原是消息遠遠滯后,難以遙控指揮,總是在沖鋒七八日后,方聞知郭元振的戰(zhàn)術(shù),而勝敗之局又要再等,憂心之外唯有簧夜長嘆,替郭元振捏把冷汗,因地圖萬一錯漏毫厘,便是數(shù)萬人白白送命,可是每一次,傳來的都是捷報。 武崇訓(xùn)供職職方司,日夜捧墨隨侍,眼見姚崇之忐忑,又見他擊掌大贊武延秀功標(biāo)青史,甚至回過頭來,愛屋及烏地夸他,“你大伯雖不堪,留下這兒子,竟是我武周的福運將星!” 想到武延秀往日佻達不羈,離京時的憤懣不平,他很難不認(rèn)為,正是瑟瑟令他洗心革面,拼卻性命也要掙功。 他的視線落下去,落在她尚帶起伏的小腹上。 “六郎是宗室,賣國求榮,罪加一等,如今京里錯亂,顧不得懲治他,等收拾完默啜,只怕要索尸鞭骨……” “我犯不上專門去給死人洗清罪名!” 瑟瑟冷冷打斷了,斬釘截鐵,“不是表哥說的?百姓腦子里記不住事兒,三五年忘得干干凈凈?況且身死名滅,千古褒貶都是空,這點子道理,六表哥生在武家,應(yīng)當(dāng)明白?!?/br> 她輕蔑的審視武崇訓(xùn)。 “要緊的是沒了二哥,東宮接下來克成大統(tǒng)的會是誰?” 武崇訓(xùn)沒再反駁,垂著頭愣怔半晌,慢慢提起胳膊。 “臣——” 他漫長的鋪墊終于到了終點,guntang手掌握住她肩頭,鄭重又沉痛。 瑟瑟攥緊手指,她有一個恐怖的猜想,司馬銀朱暗示多次,她不愿直面。 是為什么呢? 她不想成為女皇那樣的人? “臣愿奉女主登臨?!?/br> 瑟瑟呼出熱氣,眼神都散了。 劇痛像淤塞的污血,一俟創(chuàng)口揭開,便從肺腑深處爭先恐后涌出。 三四天了,她遲遲不愿面對這可能性,卻并不是不懂,武崇訓(xùn)這是要她與爺娘為敵,與手足爭鋒,像女皇斷情絕愛,屠刀盡向親人劈砍。 “我不……還有,二姐?!?/br> 瑟瑟淚流滿面,捂著耳朵搖頭。 那些君君臣臣的話,果然不能隨便亂說,這不就應(yīng)驗了?可那不過是兩口子帳子里的情趣,她喜歡踹他兩腳罷了,根本不想他三跪九叩敬她如神佛。 他明明,該是這世上最后一道屏障,不讓她面臨這個選擇。 武崇訓(xùn)同情地望著她袖口的橙花。 這話無論誰開口來說,最終都會成為瑟瑟的眼中釘,rou中刺。 司馬銀朱侍奉主上而已,要衡量得失,便把他頂在前頭。 片刻之后,他把更同情的目光投向室外。 瑟瑟要走這條路,十年之內(nèi),枕園便是全軍覆沒。 門沒關(guān),杏蕊纏住了李隆基,還在吵鬧。 丹桂清瘦的身影拉長了,投在檻兒窗下,簌簌發(fā)抖,手里的帕子落了地,煙云般無聲無息。朝辭、清輝兩個傍著窗紗聽壁角,被這陡然轉(zhuǎn)折嚇得瞪大了眼,豆蔻亦是萬萬沒想到,面目一片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