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88節(jié)
他拍拍從不離身的橫刀,自吹自擂。 “四娘是只紙老虎,外頭說她如何厲害,我就說無勇無謀!這樣時候,身邊連個帶刀的都沒有,憑是街市里的宵小就闖進去了,譬如圣人殺順了意兒,連她的嬰孩也要斬草除根,我倒瞧瞧她怎么辦?” 李成器側(cè)目打量他,個子老高,滿臉稚氣,說話只管抖威風(fēng),裝大人,拇指頂開刀柄,咔嚓撞回去,東一聲兒西一響兒的引人注意。 他忽然低頭笑了,人來瘋,和小時候一樣。 “行了,知道你有心護住全家,進進出出帶著這個?!?/br> 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乖乖坐下。 李隆基辦差回來撲了個空,正滿身滿心的不舒服,但還是坐下了。 李成器道,“圣人慣來打一個抬一個,既殺了太孫,咱們能輪上當(dāng)三個月香餑餑,我勸你老實些,天子腳下,帶不帶刀都一樣?!?/br> 這話李隆基不樂意聽,把眼一撇,意思是哪能一樣? 李成器放輕了聲氣兒慢慢問他。 “我的意思,趕著這當(dāng)口兒,人都盯著東宮,咱們趁亂進去,把嘉豫殿翻找翻找,也不必大張旗鼓……” 話沒說完,李隆基蹭地竄起來,眼眶通紅。 “為什么要偷偷摸摸?!” 阿娘死的太冤枉! 韋團兒算個什么東西?下三等織毛毯的奴婢,偶然提拔到御前端痰盂,兩手伸出來又黑又糙,比燒火棍還不如。 李成器直起了身子。 “我是尚食奉御,你是尚輦奉御,我問你,宗室女眷的死活,在你我職事范圍之內(nèi)么?” “可劉娘娘……” 李成器的鼻子頓時皺緊了。 李隆基不能直視他微微吁氣的面孔,軟弱地把頭側(cè)開,續(xù)下去道。 “……和我阿娘,不配光明正大起靈么?” 空洞的沉默,只有燈火嗶嗶啵啵。 李隆基不肯將就,劉竇二妃被殺,不過就是七八年前,少年人時光飛快,回望只有一片玫瑰色的模糊陰影,他快不記得阿娘的樣貌了。 “劉娘娘不愿意這樣的!” 李隆基篤定道,自以為是把殺手锏,拿捏住了大哥。 李成器的生母劉氏,是李旦的正妻,將門虎女,固執(zhí)又勇敢。 李隆基推己及人,相信她一定不肯被裝在亂七八糟的匣子里回家,他甚至確定,以阿娘性情之軟弱,最后的時刻,多半還是劉娘娘擋在前頭護著她。 年紀(jì)漸長,他常不服氣大哥,但想到阿娘,就覺得兩人被緊緊綁在一起,雖然他們各有同母的meimei,但為阿娘報仇這種事,當(dāng)然是兒子的責(zé)任。 李成器沒有堅持,廊下一溜燈火亮起來,有人大踏步帶隊走來,黑面紅底的斗篷高高揚起,夜色里像把曖昧的火。 他拿帕子在弟弟臉上囫圇抹眼淚,下手太重,揉的李隆基吱吱哇哇。 “阿耶面前別提這事兒?!?/br> 李隆基推開帕子怒目瞪視,“為什么?” 招來李成器一聲低喝,“護著阿耶!才有你的將來!” 震得他噤若寒蟬,不敢吭聲兒了。 待李旦進屋,就見李隆基眼觀鼻鼻觀心,坐的端端正正,像被先生罰了書。 “又跟人打架了?” 跟前伺候的人上來替他解斗篷,又端來熱水。 李旦把兩手埋進水里,半晌,交握著輕輕揉了揉僵直的骨節(jié),頓時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他這病根兒是種下了,稍微變天就受不住。 李成器看在眼里,候著阿耶擦干手,就奉上早預(yù)備好的熱湯婆子,瞧李隆基還憋著不吭聲,替他道。 “三郎在外頭立了功勞,等著向您領(lǐng)賞吶?!?/br> “我不要賞!” 李隆基辯解,“我就想幫上阿耶的忙?!?/br> 李旦哈哈笑開了,小孩子多有意思,落地的豆苗兒天生天養(yǎng),饒是打小兒沒了娘,不妨礙他自說自話,就是一頭乳虎了。 笑瞇瞇上完香,抹了抹香爐邊上落的灰,方把湯婆子熨在懷里。 “武都尉人呢?替太子解圍去了?” “沒辦成,沒臉回來見您唄!” 李隆基老氣橫秋地點評他堂姐夫武崇訓(xùn),塌著腰,大喇喇岔開雙腿,好似他在御前見過,幾位久經(jīng)宦海,老成持重的部堂官的坐姿。 “再說他又不傻,四娘那么兇,刷地甩他嘴巴子,打出來了?!?/br> 李旦哦了聲,并不意外。 青年夫妻,經(jīng)不起丁點兒波折,尤其瑟瑟那明亮如火焰的性情。 李隆基笑嘻嘻賣弄自家長了副利眼。 “他說不動四娘,定是回東宮尋二娘去了,阿耶放心罷!他從前不過是東宮馬前卒子,這回納入您麾下,待您做了雍州牧,領(lǐng)關(guān)中六萬兵馬,賞他機會立幾樣功勞,再回夏官,就該登壇拜將了!孰輕孰重,瞎子也看得懂?!?/br> 提起雍州牧,李旦和李成器都抿了抿唇,沒開聲。 雍州牧居郡守之上,掌關(guān)中軍政大權(quán),轄制兩京,扼守咽喉,是帝國最重要的地方官員。李唐頭三代皇子皆出京就藩,唯太子駐東宮,嫡次子為雍州牧,滯留長安治所,如此,萬一太子意外暴斃,嫡次子便可穩(wěn)定國本。 李建成為太子時,秦王李世民為雍州牧,李承乾為太子時,魏王李泰又為雍州牧,兩人擁兵自重,先后奪嫡,唯李世民勝出,李泰失敗。高宗晚年,李顯為太子時,李旦便是雍州牧,調(diào)遣四方,令行禁止,若非圣人斜刺里插出來擾亂了秩序,李成器兄弟都該從行伍出身。 但兩年前復(fù)立儲君,雍州牧卻久久空懸…… 圣人信不過他,寧愿寵信女官和佞幸,李旦把湯婆子挪到肋下,這guntang的熱勁兒,皮rou經(jīng)受不住,可是五臟六腑好舒服,他戀戀攏緊了,偏頭問。 “照你瞧,這是他最好的出路?“ 李隆基微頓了下,狐疑反問,“不然呢?” 李成器從旁狠狠瞪他一眼,他反應(yīng)過來,畢恭畢敬道。 “兒子以為,就是如此?!?/br> 這兄弟倆,當(dāng)著他的面兒打馬虎眼兒。 李旦嘿嘿一笑,沒再說什么,悠悠閉上了眼睛。 這是他多年幽禁生涯養(yǎng)成的習(xí)慣,每到黃昏,人家吃晚飯,他便老僧入定般歇半個時辰,不言不動。 李成器輕手輕腳站起來,招呼李隆基一道出去。 偌大的演武場,望去空蕩蕩的,只有兩個親衛(wèi)刷地立正,東宮見棄,左衛(wèi)率上下夾著尾巴做人,李旦裁撤了衙署往常二三十號人的排場,出來進去,連金冠也不戴了,只戴東宮職事官的武弁。 草上抹了層淺淺的白,這會子功夫,竟停住雪了。 李成器站定了深深呼吸,凜冽的空氣叫人清醒,偏頭問李隆基。 “太子還在九州池?” “哪能?!” 李隆基得意洋洋,自覺處置的非常妥當(dāng)。 “左掖門外沸反盈天,蘇安恒提著他的名號大罵圣人,這等奇觀,他不該親眼瞧瞧?圣人意思,叫他在門樓里頭聽著,他害怕,求我接應(yīng)——” 李成器驚得打斷了。 “皇城之內(nèi),你可不能披甲!” “那是當(dāng)然!我瘋了么?自是推拒了?!?/br> 李隆基笑得微妙,拿方才大哥的話來回懟大哥。 “至于那些聚眾倒武的東西,原不在你我職事范圍之內(nèi),何必管他?” ——真行! 李成器溜了他一眼。 頭先阿耶要放這半大孩子踩鋼絲,他還有些提著膽兒,怕李隆基不知輕重,惹火上身,萬一得罪了李瑟瑟或是張易之,總之兩頭都有些各色。 尚食奉御的值房挨著九州池,與東宮一東一西,隔著整個大內(nèi),宮內(nèi)不得縱馬,往常要么溜達著橫穿永巷,要么騎馬走重光門出,隆慶門入,但今夜下雪,他的披風(fēng)掛在李隆基肩上,還真有點兒冷。 瞧他左張右望,渾沒在意,李成器便打個呼哨叫人牽馬。 “大哥越發(fā)懶散了!” 李隆基交代了差事,見大哥沒話教訓(xùn)下來,便知道辦的還行,打從心眼兒里高興,又恢復(fù)了沒大沒小的做派。 兩匹馬嘚嘚踏雪而行,出了重光門,從黃道橋前橫穿。 皇城散出來的官員三三兩兩,有打傘,有等家里轎子車馬來接的,都擠在檐下?lián)е绨?,凍得?zhàn)戰(zhàn)兢兢,瞇著眼瞧兩位英挺的小奉御冒雪而來,銀鞍白馬,淺緋小團花綾羅袍翻開,露出紅侉長腿,都在心里喝聲彩。 到了隆慶門,下馬掏腰牌,再進景運門,過內(nèi)醫(yī)局,隔壁便是尚食局。 李成器抬起眼,見張昌宗大搖大擺在前,慣來敞胸露懷的輕佻裝扮,黑裘攏在肩頭,皮rou雪白。 李隆基附耳上來。 “大哥涵養(yǎng)太深了!反正在背后,便唾一口又怎么的?你瞧我!” 清清嗓子,呸地一口大大的嫌棄,直飛而去。 李成器嗯了聲,提起衣角登上臺階,走了幾步想起來,在門檻前停住了。 李隆基想瞧瞧張昌宗撒威風(fēng)要撒多久,正渺著眼往里頭望,忽見大哥滿面肅然回頭找他,忙跳上臺階。 “大哥!您說!” 那躍躍欲試勁兒,活畫下來就能提上字,初生牛犢不怕虎。 李成器站的高兩級,垂眼打量,有種幽幽的觀察,側(cè)面看兄弟倆很像,獨李隆基的眼尾往下壓,深深的褶兒和他這個人不匹配。 “我比不得你,在阿耶身邊學(xué)些眉高眼低,大大長進了。” 李隆基的毛病他最知道,敢闖敢干,就是耳朵冒油,一日不聽夸便難受。 從前阿耶寵慣,肯順毛抓他,沒成想東宮倒了,神都熱鍋爆油,一粒水星子就能燥起漫天大火,阿耶不說把他往下壓壓,反拔節(jié)兒竹筍樣往上提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