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85節(jié)
“我就這一刻有空,立時要走?!?/br> 武崇訓(xùn)沉沉道,疏離古怪的態(tài)度,前所未見。 杏蕊有心替瑟瑟逞強,昂著頭道。 “那將好!郡主連這一刻也沒得空……” 話沒說完,那長隨散漫,直抬起胳膊把燈籠挑到她面前,明晃晃亮光刺得她眼花繚亂,倒退著躲避,狼狽極了。 杏蕊受瑟瑟重用,再沒吃過這般挑釁,抓住燈柄便要教訓(xùn)他。 當(dāng)啷一聲刺耳的刮擦,杏蕊還沒反應(yīng)過來,武崇訓(xùn)轉(zhuǎn)身退步,扣住他的左手腕往里狠狠一推,便把橫刀收返入鞘。 那長隨惱了,瞪眼叫喚起來。 “武都尉,你別忘了咱們來干什么!” 武崇訓(xùn)折過臉來,冷冷乜了他一眼。 “我奉衛(wèi)率令來,差事能不能辦成,尚且不知,可是我知道一點,奉御倘若平白沖撞了郡主府的宮人,只有我來兜著?!?/br> 他個子比他高,年紀(jì)比他大,辦差日久,對他天然地有種蔑視和不屑。 年輕人性情十分桀驁,卻與武延秀那種犯沖的反骨不同,極擅察言觀色,目光在武崇訓(xùn)面上一輪,便自笑了笑。 “都尉說的是!” “你提著!” 他把燈籠塞到杏蕊手上,重清清嗓子。 面前不過一張?zhí)J花絮的厚簾子,軟弱無力,好比這座郡主府,守備空虛,著實用不著他來炫耀武力。 他有些失望,只好大喇喇叉起腰,回身守住門口。 瞧杏蕊猶不服氣,拍了拍腰上橫刀,撲撲的悶聲,再拍肩上弓弦,然后是小腿上綁的匕首,雖未披甲,這一身裝備,也是齊全的很了。 幾個丫頭愣著眼瞪他,想這人真是粗魯。 “郡馬驟然發(fā)難,是該給咱們一個交代。” 門簾忽地掀開,武崇訓(xùn)抬頭看她。 短短幾日,丹桂已瘦了一大圈,她本來高大豐腴,現(xiàn)下干癟仿佛老嫗。 “郡主不知道太孫已經(jīng)薨了?!?/br> 丹桂克制住哭腔,并不愿意把重任托付給他,卻又不得不。 “請郡馬……” “我……”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武崇訓(xùn)擺擺手,就著丹桂打起的門簾,慢慢邁了進去。 打眼便覺得那場面像幅畫兒。 瑟瑟抱住膝蓋,梗著脖子望住金鉤似的月亮,側(cè)影伶仃。 幽藍的短襖兒映著金箔的屏風(fēng),他畫畫都不肯做這樣激烈的配色,可是瑟瑟壓得住,越艷越顯氣質(zhì)刮辣沖鼻,聞過便忘不掉。 “……你,還好。” 武崇訓(xùn)悵惘迷惑地看著瑟瑟。 她不是深沉的人。 很少需要獨處,賞一幅畫,半刻鐘足夠,讀一本書,品不出言外之意,她像一簇小小火焰,偶然燒灼刺痛,更多地卻是溫暖,是熱鬧。 武崇訓(xùn)從沒這么想過,他愛她,是因為她赤誠。 她未曾沉溺于他編織的愛網(wǎng),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他。 這有什么不好呢? “恭喜表哥高升?!?/br> 武崇訓(xùn)默半晌,輕輕嗯了聲。 “東宮都尉……你投在我四叔麾下?” 她語調(diào)里帶了些輕俏的譏刺,一語雙關(guān),他聽得懂,卻難作答。 第168章 “圣人杖殺兩家嫡長, 親貴震愕,自來人心如骨牌,倒下第一枚, 便有后頭百枚、千枚……” 武崇訓(xùn)頹然坐在榻頭,鐺啷啷鎧甲撐著他肩膀,比往日寬厚許多。 瑟瑟像沒聽見似的, 拱腿抱膝,后背抵墻,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看。 正經(jīng)是個武將了, 打扮的真英挺,穿的烏錘鎧,頭發(fā)緊緊扎在兜鍪, 往后夜里回家, 得滴答答往下落汗,一雙手伸出來,拇指根上也該長繭子…… “如今朝中人口,有只求平安的,害怕武周初立時的滾滾血案重頭再來, 索性辭官求去,六部主官走不脫,或怕辭官反而招來注目, 唯有不斷上表,恭祝圣人千秋萬歲。又有急于火中取栗的……” 瞧她走神,武崇訓(xùn)只得住了嘴。 屋里靜悄悄的,唯李隆基還在外頭跟杏蕊嗆嗆, 說又說不過,打又不能打, 他急了,拆下橫刀砰地拍在廊柱上,嗡嗡回聲,激起一片咿咿呀呀尖叫。 “還有王法么?!” 杏蕊騰起火來大喊。 “那幾個死哪兒去了?下三濫的王八羔子,換你這狗東西頂雷!” 瑟瑟聽得笑起來,武崇訓(xùn)抿著唇看她。 亂象紛紛,人人面目全非,唯有這里凡事照舊,點著他不喜歡但終于聞慣的玫瑰熏香,垂著他不喜歡但終于看慣的翠綠簾幕。 他真不想離開這安樂窩。 笑夠了,她又有些惆悵,喃喃道,“四叔信不過你,外頭那個是誰?” 武崇訓(xùn)一怔,果然是他的瑟瑟,眼明心亮,一絲兒不走眼。 搖搖頭表示無關(guān)緊要。 “阿漪……” 他問,“這名字你喜不喜歡?諧音行一。” 想說兒子團團軟軟,比驪珠、琴熏可愛萬倍,卻無人為他的出生慶祝。 “二哥何罪之有?” 她根本不理他話茬,只惦記自家人口。 多虧孕中脂粉一概不用,不然淚水和著胭脂,絕非美景,倒是凄涼紅淚。 “二哥不過是替阿耶cao心!” “太孫確有不當(dāng)之舉?!?/br> 武崇訓(xùn)的脊背挺起來,拔除自己,盡量公正地評論。 歷朝歷代忌諱儲君與邊將交接。 李重潤不是太子,但年輕秀拔,儼然東宮旗幟,他坦坦蕩蕩,心底無私,但他卻不明白,圣人要防的不是他,而是奔他而來的人。 “不是!” 瑟瑟激動向前,兩臂撐住武崇訓(xùn)胸口,像摁著堵實墻,又硬又冷。 “二哥擔(dān)下馬場,只有一片公心,并非要奪權(quán)!” 武崇訓(xùn)哦了聲,不予置評。 瑟瑟不管不顧地喊起來。 “那馬來之不易,不論是誰偷了搶了,都是為國朝立功!” 武崇訓(xùn)竟不接她話,也沒有耐心安慰,反指窗外。 “嫡長既除,順序往下數(shù),咱倆便是眾矢之的,還有相王……你別忘了,太孫一去,李成器便是嫡長?!?/br> 瑟瑟一時窒了口,陡然清醒了,復(fù)又坐回去抵著墻。 武崇訓(xùn)嫌胸前空落落的,便下了榻,踱步到支摘窗前瞧外頭的動靜。 李隆基已然偃旗息鼓,正倚著美人靠生悶氣。 晚開的紅杏斜斜伸出一枝,似靈蛇游走,貫穿過格柵,垂吊他眼前,在夜色里顯出嫣紅的春意,少年人欣賞不來婉約的景致,揮臂去打,頓時落花紛紛。 至于他的弓矢、橫刀,全被杏蕊得意洋洋踩在腳下,不過區(qū)區(qū)繡鞋能造成什么損害?搶回來仍是鋒利的武器。 武崇訓(xùn)瞧著紅杏,覺得那宛然歧伸的姿態(tài)有些熟悉,回頭望了她一眼。 “四娘……” 瑟瑟的心思全在兩姓序齒上,隨口嗯了聲。 “我記得有枝花釵十分別致……怎不見你用?” 瑟瑟頓住了,油煎火旺,他還有心思問這些? “如今他是李家嫡長,你是武家嫡長,也不遑多讓??!” 這個可能性已然推翻許久,現(xiàn)下重新?lián)炱饋?,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拿武三思比李旦,武崇訓(xùn)比李成器,圣人會作何選擇,簡直不必多問。 ——難怪! 他說孩子生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嫡長盡喪,順序往下尋摸,就顯出他們兩口兒來,再加上這融合了李武兩姓血脈的阿漪…… 他何止是武家孫輩中第一? 他簡直是兩姓宗室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