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83節(jié)
第166章 杏蕊捧到跟前, 兩臂展張開給她看。 四夷番邦遼闊遙遠,國朝不論要鎮(zhèn)要撫,手里總得有個大樣, 所以但凡使節(jié)來朝,職方司便詳細(xì)詢問其國的山川、風(fēng)土,一句句整理歸納, 繪制成圖。 這種地圖歷來錯漏頗多,每每幾相對照,全是矛盾。 一則, 使節(jié)力有不逮,描述某山至某河,含糊曰, 縱馬十日可至, 或是某路至某城,步行三日不到,那究竟距離是百里還是千里,全憑員外郎品度。 二則,使節(jié)有意誤報, 國朝縱橫九州,龐大而富庶,不論態(tài)度親善與否, 對藩屬國都是巨大威脅,使節(jié)往往不愿泄露機密,以免往后對戰(zhàn)吃虧。 由是,武崇訓(xùn)接手繪圖以來, 每常嗟嘆,說地名方略全對不上號, 更無從辨知真?zhèn)?,唯有親身到訪才能繪制準(zhǔn)確。 這張卻很不同。 繪圖人胸有溝壑,沿河星星點點綠洲、草場,相鄰皆以小字標(biāo)注距離,尺度甚為精準(zhǔn),如‘騎兵疾行半個時辰,約三里,步兵如不慣沙漠行走,耗時當(dāng)在兩個時辰,見雜草掘地,可取水,挖開見井,可藏人十余’。 順著河道一段段念過去,處處節(jié)點記錄清晰,且是專為對戰(zhàn)衡量優(yōu)劣,甚至紅點標(biāo)注‘此地宜守’。 ——是誰? 親身赴險,為戰(zhàn)事做足了功課。 瑟瑟的目光徐徐抬高,順著河水,逆流尋向上游。 《水經(jīng)注》說天下河流皆由西而東,或是由北而南,偶見相反,延綿必然不過百里,又要轉(zhuǎn)向。瑟瑟以圖上唯一認(rèn)識的地名靈武城為坐標(biāo),按照標(biāo)注尺度心算河流位置,忽地心下大駭,一撐床榻站起來。 杏蕊來不及攙扶,眼睜睜看她轟地跌坐回去,兩眼木呆呆瞪視前方。 “郡主!” 杏蕊撇下地圖來搖她胳膊,也不知是摔疼了,還是思慮過重。 觸手盡是冰涼,一層黏膩的冷汗。 好半晌瑟瑟轉(zhuǎn)動眼珠,伸手到被褥里摸了摸,徐徐吐氣,口齒清晰道。 “扶我躺下,再叫太醫(yī)?!?/br> 杏蕊不懂她怎么鎮(zhèn)定到這地步,瞬間明白破水了,趕緊放倒,出去叫人。 幾乎是一瞬間,豆蔻和丹桂沖進來。 豆蔻急道,“怎么辦?公子至少午后方可轉(zhuǎn)圜……”被丹桂推到一邊。 “外頭有什么都告訴我,我撐得住?!?/br> 瑟瑟瞪大眼眨了兩眨,似看不見,往虛空里伸手抓豆蔻。 那副森冷的面目,活似李仙蕙十歲時聞聽李云卿死在房州,同樣要求。 丹桂熱淚盈眶,她尊李仙蕙為主,卻把瑟瑟當(dāng)做任性的小meimei,總希望她的路走的順?biāo)煨?,不要像李仙蕙陷入朝局太多?/br> 太醫(yī)就在偏房稍歇,聞聲趕來觀面把脈,安慰眾人。 “郡主體格健壯,不過是頭胎艱難些,沒有大礙?!?/br> 指鳳尾坐在床頭,把著瑟瑟手腕,按照節(jié)奏帶領(lǐng)她一呼一吸。 丹桂看瑟瑟平靜下來,便令銀蕨熄了安息香,從頭說起。 “女史原是要與您商量,但郡馬……再三阻攔?!?/br> 丹桂掖了掖瑟瑟肩頭薄被,瞧她嫩生生的小面孔,大事當(dāng)前,竟沒有咬著后槽牙給自己鼓勁兒,可見是真沉穩(wěn)了。 瑟瑟聽懂了,遲遲點頭,丹桂把豆蔻拽到跟前,半是叮囑,半是恐嚇。 “郡馬獨交代了你,再不照實說,神佛也不容你?!?/br> 豆蔻慌得直眨眼,兩手交互著緊緊攥住,語聲干癟的有些單調(diào)。 這是她的好處,天大的事娓娓道來,聽在瑟瑟耳里,便免了心浮氣躁。 “公子說,默啜挑撥,是為滋擾定州、趙州尋借口,圣人明知如此,但怎能絲毫不生疑?所以拘押了太孫,問他勾結(jié)張將軍有何目的?太孫承認(rèn)通信,府監(jiān)便道,他是通過張將軍,指使淮陽郡王串通葉護,盜取娑勒色訶馬?!?/br> “他胡說!” 瑟瑟急得聲調(diào)兒都發(fā)顫了,難怪那頭默啜尋釁,京里就抓了二哥,竟是故意把八竿子打不著的兩樁事掛上鉤,憤憤道。 “明明是府監(jiān)篡改突厥國書!通敵謀私!” 話出口便覺一串寒意泠泠爬上脊背,御前直言府監(jiān)偷情,可是送命! 半夜三更,風(fēng)冷月靜,她勞累得狠了,又困又怕,勉強轉(zhuǎn)著腦子,可是眼前亂糟糟一團,什么都看不清了。 豆蔻慣常侍夜,白日有補覺的習(xí)慣,倒還好,望著瑟瑟臃腫的身軀,密密睫影投在烏青的淤腫上,轉(zhuǎn)頭望丹桂豎起根指頭,便悄聲站起來。 可是瑟瑟猛地激靈一下,睜開眼,“表哥有證人,沒拿出來么?” 平地一聲吼,嚇得豆蔻差點往后栽倒,就被杏蕊摁住肩膀。 豆蔻咽了咽口水。 “嗣王聽淮陽郡王的事兒越扯越大,竟攀扯上太孫了,又口出狂言,便又判了杖責(zé),上回才五十板,這回圣人發(fā)了狠勁兒,叫重重打二百板。” 瑟瑟說不出話了,呼吸愈重,口里一陣陣往上泛血腥氣。 杏蕊也慌了,急問,“打了么?” “沒有!沒有!” 豆蔻連連搖頭。 “多虧公子趕到,當(dāng)場提出國書事有可疑,當(dāng)把京中懂突厥語的人通拿來審一審,或是……” 瑟瑟唯恐武崇訓(xùn)提起張易之,“或是怎么?” 豆蔻道,“或是嚴(yán)審主客司上下,重刑拷打,定能問出個究竟?!?/br> “沒提府監(jiān)?” 豆蔻并不知這里頭關(guān)張易之什么事,愣愣張大嘴。 “沒有!” 瑟瑟松口氣,后怕地舔了舔唇,想起宋之問兩道眉毛漆黑,背地里告人刁狀時,微微拱出八字眉,卑怯里帶著一絲隱隱的希冀。她忽然起了疑心,單憑他一面之詞,她怎么就全然相信了?可是這上下,容不得往后退,推個旁人出來解燃眉之急才好。 “圣人一聽,壓根兒沒問別的,抓起玉玨擲向才人,打得她額角出血,后頭還紋了字……” 瑟瑟哪里顧得上官如何,打斷她,“沒打府監(jiān)?” “沒提?!?/br> 瑟瑟呆怔半晌,泫然欲泣,一抽一抽的鼻頭,看得幾個丫頭無奈。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進京第四年了,就盼著圣人退位讓賢。 所謂太孫交接邊將,證實證偽都很艱難,也所以府監(jiān)膽敢誣告,因他所圖并非一擊而中,而是給圣人心里留個賊影兒,就算押解張仁愿進京,與李重潤對面剖白,也未必能盡解嫌疑。 換言之,但凡不偏私,對將領(lǐng),對使團,有個信字,少廢多少口舌?! 豆蔻繼續(xù)道,“圣人勉強答應(yīng),等閻知微回轉(zhuǎn)再審太孫,大家松口氣,以為有個轉(zhuǎn)圜,所以公子昨夜回來了,誰知一早,鹽州加急戰(zhàn)報送來,閻知微城下唱戲,戴個長胡子的婦人假面,突厥人又扮貓,喵喵一叫,他便抱頭逃竄……” 一陣劇痛自下而上,攥著瑟瑟肺腑狠狠擰緊。 她冷汗直流,嘴唇一瞬都發(fā)白了,丹桂早有準(zhǔn)備,忙奉上參湯。 “郡主別怕,都是這樣的,痛一陣,越痛越急,就快了。” 生產(chǎn)過程瑟瑟也早通讀,心中有數(shù),只這一下來的太突然,才措手不及。 她深深呼吸,撐起身子進了兩口參湯,便覺一股溫暖的熱流深入五臟。 “他們竟敢故意羞辱圣人?” “圣人大發(fā)雷霆,立時要滅閻知微三族,又是公子好說歹說?!?/br> “郡馬也太愛管閑事了!” 杏蕊接過熱帕子墊在瑟瑟額角,燙烘烘的,叫她好舒服。 “閻知微再迫于無奈,到底是受人爵位,城下勸反,他家中老小,性命都在閻王簿上掛號了——剛巧他姓閻?!?/br> 瑟瑟右手腕握在小丫頭掌中,隨她一緊一松,穩(wěn)穩(wěn)呼吸,聽到這兒忍不得,叫了聲好痛,跟著小丫頭亦是嘶地一聲。 原來是瑟瑟反手去握她,用力太重,指甲掐進rou里。 瑟瑟疼的直舔牙rou,抽手出來揮揮,“去換個人來,你歇歇?!?/br> 指著杏蕊胡亂丟在高案上的紙卷。 “默啜誠心逼死閻知微,或是往后拿他勒索糧食珠寶,不得已放他回來,也要逼得圣人來不及細(xì)問這些,殺了再說!馬不要緊,送也罷,偷也罷,天大的簍子,當(dāng)初姓武的和親,他也認(rèn)了,裝什么無辜受害?!他想借這一遭激圣人屠戮宗室?他想得美!” 一氣兒罵完,胸中郁氣去了大半! 只恨身子骨不爭氣,不能當(dāng)面向圣人痛陳利弊。 那馬再是來路不明,只要繁育出規(guī)模,于國朝便是劃算買賣,利在千秋! 沉痛道,“倒是六叔,當(dāng)真在竊取情報!” 回顧武崇訓(xùn)近來動向,那幾張小尺寸的地圖早堆在那里,唯這張眼生。 她頭暈眼花,只覺燈光刺眼。 天上地下,處處亮的不得了,每線金芒都叫她感受到新的刺激,避之不及,清淚直流,只得半著眼胡亂指窗下站班的幾個。 “銀蕨——是你侍奉郡馬磨墨?” 那小丫頭憨憨的,走來搖頭,“不是奴婢,是鳳尾。” 鳳尾便是方才被她掐痛了的,正在旁邊敷冰帕子,見問忙上來。 “郡主問什么?” “那張,青綠大河,郡馬比著什么畫出來的?” 瑟瑟握在人手里的那只右手一徑打抖,顫的人抓不住。 “那張不是郡馬畫的呀。” 瑟瑟驟然睜大雙眼,“哪來的?!” 方才沒留意字跡,這會子提起來,才發(fā)覺的確不是武崇訓(xùn)筆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