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74節(jié)
瑟瑟順著她道。 “我想了足足一年,若把你拱在前頭,明槍暗箭少不了,不說旁人,單府監(jiān)養(yǎng)的那幾個御史,就得跳出來拿你做筏子。我就不同了,我是宗室,相王家?guī)讉€小堂弟能做奉御,我為什么不能?!芝麻綠豆大的官,誰眼紅,只管梗著脖子去跟圣人喊,一般是她的兒孫,女人連這也做不得,我倒瞧瞧誰有這個膽子!” 司馬銀朱忍俊不禁,在她眉心點了點。 她原想徐徐圖之,等李顯登基后,先讓六局尚宮上朝奏事,官職與職責皆無變化,僅由內(nèi)廷議事改為外朝奏事,不顯山不露水。 但聽了瑟瑟的主意,雖幼稚,又有一番歪理。 就著圣人余威尚在,先把位置占下來,往后便可‘參照成例’。 尤其奉御最妙,雖有從五品,料理湯沐、燈燭、灑掃,內(nèi)外閑廄馬匹,不過是個小管事,人家不好意思擼了去,往后另拿要緊的從五品來效仿,就容易。 “你這一手,官場上叫填縫溜邊兒,沒個十年八年仕宦生涯,且使不出來?!?/br> 瑟瑟搖了搖腦袋,只當是夸她,笑瞇瞇道。 “女史要是同意,我便預備著向二哥提,而且我告訴你!” 瑟瑟把手卷成小喇叭貼在她耳邊。 “二哥瞧中了琴娘,可是鎩羽而歸,丟臉丟的厲害極了。琴娘不肯嫁高門,平白讓楊夫人得意,經(jīng)過這一回,大約也自覺尷尬。我吹吹風兒,也來做官,她定然愿意。二哥本來就不會拒絕我,再有琴娘,他想顯得他大度,顯得他和圣人一般銳意革新,又顯得他有識人之能,必是要推動此事?!?/br> 這一條大出司馬銀朱意料之外,這才想起來,頭先琴娘說要搬回楊家,態(tài)度為什么有點古怪。 “太孫原來中意這樣式的……” 她不禁啞然失笑。 琴娘比一般的閨秀,自是爽朗大方許多,可那種多半為了與楊夫人抗衡,才養(yǎng)出來的古怪,也很難收服。 “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裴家、楊家、崔家這些,原就不滿圣人這幾年重用寒門,擠占了子弟位置,若說女官上朝,優(yōu)先從這幾家挑選……” 她盤算了下中樞的人口,不禁面露笑容。 “崔侍郎去法門寺了,后年回來,便該升一升,韋侍郎領鸞臺,若得他們兩個支持,再在御史臺鼓噪鼓噪,定然一蹴而就!” 瑟瑟難得能得師傅連連贊同,得意道,“你瞧,我就說我更適合混官場?!?/br> 司馬銀朱暗想,自古梟雄最后一關,皆不肯輕易邁進去,臣屬勸進,少說也得勸個三五回,可惜她知道瑟瑟,確是一片真心。 不過假以時日,什么都會變的。 想了想,還是不想錯過這個制造聲名的好機會。 欠身進言道。 “娑勒色訶這個名字,一聽就是異域番邦,不妥,墮了國朝的威風,更抹煞了郡主的功勞。奴婢想,郡主辛苦繁育,就該郡主來命名,往后供應數(shù)萬將士,乃至民間使用,叫九州上下,人人都知道它的來處!” ——這主意真好! 瑟瑟眼前一亮。 她要破除陳規(guī)陋俗,障礙重重,二哥只是第一關,后面還有朝臣的排斥和世家的疑慮,但若有民聲民意推波助瀾,興許能事倍功半。 司馬銀朱搓了搓手,指上練弓馬的繭子,摸著都是高興的。 “突厥既已和親,三五年內(nèi)當不見戰(zhàn)事,吐蕃見機,亦唯有收斂。契丹余黨所剩無幾,數(shù)年內(nèi)將可一舉蕩平?;貋碇?,我去探了探姚侍郎的話頭,若戰(zhàn)事全歇,今年馬場的出產(chǎn),夏官竟未必全包,還能勻下十匹發(fā)賣?!?/br> 十匹,真拿出來賣,又被那些簪花游街的東西搶了去。 瑟瑟不大襯意,想紈绔本來就有馬,多吃多占,也是浪費,正自琢磨,司馬銀朱靈光一閃,指著她道。 “……就叫青金馬吧!” “好呀!” 瑟瑟點頭,也覺威風八面,內(nèi)心里一股熱望穿云破霧,直沖天際。 “這馬要真搶了頭彩,取代隴右監(jiān)馬,裝備全國府兵,我往后便走馬政這條路,替二哥把住騎兵的根本!” 抬起頭笑得齜牙咧嘴。 “到那時我獨當一面,女史便能撇下我,往州府去大展拳腳!” 司馬銀朱眉心舒展開,斂袖向她致謝。 瑟瑟把芍藥細軟的花枝順在膝上,花朵疊墜如湯盆,沉甸甸的,盛夏季節(jié),維持這春天的花十分不易,全靠武崇訓張羅人打傘。 “這馬能送回來,六叔當是安頓下來了?!?/br> 據(jù)許子春道,武延秀在太原開的香料鋪叫郁金堂,一則就近接洽,二則順道做買賣,主意打的周全,然使團入王庭三個月,尚未收到他絲毫消息,瑟瑟懸心許久,至今終于得了準信兒,又高興又松快。 提起這個,司馬銀朱不免有些憂慮。 “就怕這個名號喊出去,郡馬便知道了馬場是在您名下……” 瑟瑟撫著肚子篤定地笑一笑,“他要老婆孩子熱炕頭,我許他了?!?/br> 第159章 黑沙南庭。 整整十個月, 使團沒有接到過來自神都的確切消息。 只知道千里之外,女皇又改了年號,如今乃是大足元年二月了。 照理說, 春官主客司與四番邦往來,每季派遣信使奉上國中咨要,大漠天氣莫測, 信使時有延誤甚至走失,又為避免為吐蕃截獲,泄露信息, 內(nèi)容總是極其簡短膚淺。 既無中樞官職人事變遷,又無宗室爵位升降,更別提九州農(nóng)業(yè)人口變化, 只有毫無意義的四時祭享, 各地祥瑞,彌勒佛頭頂冒煙等等奇聞異事。 春官美名其曰教化,殊不知突厥視若笑談,道唐人真好糊弄,連這都信。 唯有一回, 夾在一大摞歌功頌德的諛詞之中,出現(xiàn)了秘書丞李邕的名字,夸贊女皇的面容白里透粉, 毫無老態(tài)。 哥舒英拍腿大笑,向公主道。 “女人要永葆青春,莫若登基為帝。” 武延秀也覺此名陌生,因問信使, “這位李郎官從未聽說,也是宗室么?” 信使訥訥不知, 郭元振站在武延秀身后,插口解釋道。 “他是高祖四代孫,家里原有虢王爵位,逐代降等,到他上一輩,還有郡王并幾個郡公,偏內(nèi)中有個李茂融,卷入越王謀反案,就被圣人全抹了,到他入仕時,既非嫡長,又非特進,儼然白身了。這個秘書丞,還是考出來的?!?/br> 哥舒英聽了好奇,先問何為降等襲爵,又問何為嫡長,因突厥制度,是可汗諸子中有能者居之,兩相比較,便覺唐人荒謬,嘈嘈切切議論許多。 次后散了席,郭元振便尋到信使下處,開門見山問。 “閣下離京時可有四鄰送行?” 這是武延秀約定的暗號。 那人忙弓下腰,翻開袖底給郭元振看,白綢布上赫然‘瑟瑟’二字。 郭元振便拱拱手。 信使摘下腰帶,明是革帶,內(nèi)里密密掛滿金幣,圓形圓孔,排列成串,一摘下來,他便輕松吐了口氣,掂了掂,遞給郭元振。 “霍——真重!” 他接來便覺胳膊沉墜,差點拖了地。 信使嘿嘿笑。 “金子合銅三四倍重,小人帶著這個,方才作揖都難?!?/br> 說著全了禮數(shù)方道。 “許郎官著小的問明,郡王可有吩咐?這些——” 見郭元振叉手向腰上掛也甚艱難,便來幫忙。 “不過馬場收益十之一二,東家定準,除了供給夏官之外,每年預留十匹馬駒賣于城中親貴,如今未及交付,已是收的十成定金?!?/br> 這東家指的多半便是太孫李重潤,郭元振咋舌。 “你是說單一匹便賣出這許多金?” “可不是!” 信使掰下一枚金幣,翻覆正反給他看。 秦漢以后,中原帝國久不鑄造金幣,唯西域諸國尤其龜茲,用金幣納貢,雖然罕見,郭元振見多識廣,一望便知。這是枚鑄幣,兩面?zhèn)壬砣讼?,高目深鼻,戴頭盔,雕花圈火,分明并非唐人樣貌。 “東家把娑勒色訶馬改名叫青金馬,朗朗上口,一下就傳開了。方才說那位秘書監(jiān)的李郎官,剛?cè)⒘颂渝膍eimei,人都叫她韋七姨,親迎禮上,新郎官騎青金馬打頭陣,那馬姿態(tài)招展,黑背紫毛,長鬃披拂,與咱們慣來三花兒的剪法截然兩樣,走在街上,大姑娘小娘子拿手絹兒包著糖果扔它,就跟從前街上逮著俊俏的小郎君般,簡直出盡了風頭。滿京親貴眼饞,搶著拿錢下訂,拿金子訂尚算尋常,還有人捧的地契、鋪保。” 郭元振聽得眼花繚亂,瞠目暢想青金馬游街的場面,萬萬沒想到,它沒來得及在戰(zhàn)場上一展雄風,倒先叫神都女郎大飽眼福了! “東家怕郡王在這邊兒,用絲帛銀錢不便,特叫小的送金幣來,再則許郎官問,可要替郡王在京里置辦土地房產(chǎn)?” 都是末節(jié),郭元振揮揮手表示不用,又問。 “去歲馬種并無問題,皆能繁衍?” 他是從馬場上抽來的熟手,流利道。 “小的替郡王養(yǎng)馬數(shù)年,大宛馬見過三四種,這青金馬實是品種奇佳!肩寬胸闊,耐力強,又擅奔跑,日行百里輕輕松松,公馬上過戰(zhàn)場,有幾匹帶傷,都養(yǎng)好了,母馬十分強壯健康,全揣上崽兒了?!?/br> 郭元振放心,把營帳軟門微微掀起一角,見前后無人,飛快問。 “韋家當年慘遭滅門,無一逃生,太子妃哪里來的meimei?” 那人一愣,許子春只說郡王要問馬場的賬,怎么還問東宮家事? 他常年在石淙養(yǎng)馬,所知也不詳盡,吞吞吐吐道。 “好像是,當初獲罪,將好流落在太初宮做宮人……” 郭元振心道哪來這么湊巧的事兒,瞧他也是外行,便放他去了。 回來想說給武延秀知道,可是公主的營帳已然吹燈,兩道高挑的影子映在壁上,也不知是武延秀還是哥舒英,只得作罷。 次日提起,武延秀恍然一笑,掂量金幣沉重,繞上胳膊揮舞,更酸麻不已。 “這拿來練氣力剛好?!?/br> 他掄了兩轉(zhuǎn),摘下來拋在箱里,眼眸只凝在那處不動。 郭元振不明所以,提醒他。 “信使下午便走,你還要問什么,快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