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70節(jié)
第155章 饒是打了伏筆, 待他艱難騰挪輾轉(zhuǎn)幾轉(zhuǎn),終于伏在枕上,瑟瑟小心翼翼牽起后襟, 才一瞄,立時啊了聲。 重重罵道,“哪個混蛋敢這樣傷你?我要他的命!” 武崇訓好氣又好笑, 千言萬語比不得這一句回護。 門牙蹭在枕頭絲料上,小舌頭藏不住,窣窣地流口水, 自謂斯文掃地,瑟瑟想瞧仔細些,爬上來坐在他臀上, 一徑兒問, “你覺得怎么樣?” 熱烘烘氣息噴在耳后,叫他心猿意馬。 武崇訓扭過頭,后脖頸子對瑟瑟,悶悶的話音傳出來。 “娼寮里能養(yǎng)什么人?地痞,流氓, 不長進的混混,不值得郡主生氣?!?/br> 瑟瑟還盯著他光裸的后背。 細皮嫩rou的公子哥兒,做羽林時也cao練過, 架勢都會,可他喜靜不喜動,日常只打一套五禽戲,維持筋骨靈活罷了, 肌rou薄薄一層,抵擋不住利刃, 幾道傷口皮開rou綻,最深處已然見骨。 交錯的痂痕像畫筆亂涂,一筆筆往錯處去。 往常瞧他畫畫,錯了絲毫便推倒重來,得虧這些他看不見,不然自厭自嫌,又想他痛他喊的時候,定然在怨她罷? 原是打定了主意不牽扯朝局,年紀輕輕便要做西山耆老,或是那時她嫁了武延基,大家以禮相待,他又怎會為了弟妹去跟地痞動刀? 又疼又氣,手指順著長長的傷痕邊緣摸下來。 不當武崇訓抖了下,把鮮紅的血rou戳到她指甲上,頓時嘶地一聲痛呼。 牽皮掛rou,武崇訓疼的閉上眼狠狠壓下淚。 瑟瑟扳著他脖頸湊上來,半身懸在他□□的背上,又怕碰著,又想貼著,近不得遠不得,人在跟前,倒體會出牽腸掛肚的痛快。 她凝住他眉眼,不讓他矜持躲避。 “你疼你就喊呀,跟我裝什么?阿耶怕死的時候,就往阿娘懷里鉆?!?/br> “誰要像他?!沒出息?!?/br> 武崇訓梗著脖子反駁,忽地想起來那是當朝太子,簡直氣笑了,半晌偏過頭拿嘴尖兒碰碰她面頰。 “你起來,待會兒壓在我背上,可了不得?!?/br> 瑟瑟笨手笨腳挪下來,看他疼的咬牙,眼里便冒潮氣,又想已然為他心疼得很了,大家扯平,不用再低他一頭,輕輕扯下衣襟,坐著指派。 “你好好挪回枕園去,要慪氣好了再慪,這屋子又冷又潮,住不得人,你再這么倔強,弄成大表哥那樣,一瘸一拐地?!?/br> 武崇訓忍痛把頭轉(zhuǎn)過來看她。 水盈盈的眸子,明明白白是為他晶瑩透亮,沁出滿滿的真心。 他太高興又滿足,竟斗膽翻身來撫她的發(fā)絲,頓時痛得齜牙咧嘴。 “沒有慪氣?!?/br> 他不承認,“只是我學壞了,專把傷亮給你,要你領(lǐng)情?!?/br> 瑟瑟低聲抱怨。 “你這把硬骨頭,泡在醋里也不見軟些。” “你比不得我……” 瞧他憋不住笑了,瑟瑟便趁機道。 武崇訓很警惕,溫柔的杏眼頓時瞪圓了,似怕她飛天而去,撇他在凡塵。 瑟瑟好笑,這一年她是讀了不少書,也辦了幾樁事,可自己看自己,還是當初進京來那個粗人,比他們強,只強在能上能下。 “強龍不壓地頭蛇,親王、郡王,在這兒仿佛過江之鯽,耍不起威風,實則人家不敢要你性命。外頭豪紳列強,面兒上捧你,背后打殺,推諉到山匪流寇頭上,你有什么辦法?!” 她這番話說的老道,儼然武崇訓沒見識過的世態(tài)炎涼。 廬陵王是房州獨一份兒的親貴,鶴立雞群,卓然超群,本地富戶提鞋也攆不著的高高在上,唯有刺史膽敢隔三差五上門閑坐,捧得李顯愁懷盡去,轉(zhuǎn)臉卻說山野地方,人多地少,竟不讓李家囤積土地。 韋氏那時氣盛,指著刺史鼻子質(zhì)問,大周律哪條不準流放的郡王買地,或是圣人另有密令,故意不讓他家開枝散葉,養(yǎng)活兒孫? 一句句如雷貫耳,刺史的幕僚是讀書人,卻駁不倒她,因這限制本就毫無理由,就連每月來呵斥李顯的天使聽了,也怪刺史欺負人。 可天使每常歇一晚便走,山高皇帝遠,還是刺史說了算。 李家坐吃山空,花是遠遠沒花完,但慮及往后,簡直腹背生寒,世家的根本不在官職,不在姻親,實打?qū)嵲谟谕恋?,偏他們犯在這么個刺史手上,竟是龍困淺灘,左右動彈不得。 直到七八年前刺史致仕,他是兩廣人士,要回家鄉(xiāng)去,臨走辭行,韋氏不愿見他,還是李顯心軟,準他進了門。 瑟瑟便坐在阿耶膝頭上,聽他們喝茶話別。 刺史道,“非是下官老虎頭上斗膽拔毛,實是房州地界,無甚富戶,攘攘尋常百姓,經(jīng)不得郡王跺跺腳!” 李顯咣地把茶盞往案上一頓。 “我來此數(shù)年,可曾欺男霸女?包攬訴訟?舉薦京中人脈?你不讓我買地,我娘子買商鋪,開館子,可曾拖欠你的稅金?” “求郡王明察——” 刺史年邁,拄著拐杖尚且搖搖晃晃,起身一揖到地,差點跌倒,見李顯還是黑著張面孔,索性屈了一條腿,顫巍巍半跪下去。 李顯看不過眼,命瑟瑟去扶他。 “如今既你致仕,就該給我個公斷。我問你,我是那等仗著貴胄身份,荼毒鄉(xiāng)野的人么?去歲長江泛濫,賑濟糧發(fā)不下來,你急的團團轉(zhuǎn),是不是我主動開口,借存糧與你過關(guān)?” 李顯越說越生氣,自詡問心無愧。 李唐的州分七個等級,大致按人口物產(chǎn),房州是最下等,地處偏狹,人口稀薄,向來用于流放,百姓多是貶官乃至盜匪之后,實在不起眼。 所以房州的刺史,品級又比關(guān)中的刺史低出許多,才正五品下。 與這區(qū)區(qū)可憐的官兒,他那句遜位皇帝照樣愛民如子的話不能出口,一說就好像他多惦記那勞什子帝位。 呸,他才不稀罕! “郡王,您是好人,可下官沒錯!” “——你!” 李顯簡直被他搞糊涂了,攤開兩手質(zhì)問。 “我究竟做了什么,叫你這樣處處的提防?!” 刺史眼中帶淚,緩半天才道。 “郡王不必作甚么,您人在這兒,下官便不得不防?!?/br> 瞧李顯還是懵然不解,他仰天長嘆。 “您的封地廬陵,風調(diào)雨順,年年趕大車送糧食絲料,您的庫房蓋了十九座還堆不下,折變了在房州買地,能買七八百畝,趕上災荒,農(nóng)民拋荒討飯,千里流散,您要說一聲買地,能買三四千畝!” 刺史拿拐杖狠狠捅郡王府混了金屑的磚地,撞的鐺鐺響。 “您來這兒也就六七年罷?下官當初要不攔您,您算算,是不是已把整個房州,買去十分之一?!郡王啊,您可是最頂尖兒的大儒教導,您忘了,西漢怎么亡的,兩晉怎么亡的?不用昏君jian臣,只要不制衡親貴,任由他們積蓄土地,把良民逼成流民,就亡國了!” 他痛不欲生的動靜太大,吼得瑟瑟害怕,轉(zhuǎn)頭卻見阿耶艱難喘息著。 從小到大,李顯聽過太多人痛訴歷朝歷代亡國的原因,天使每來叱罵,也總能從他身上找出昏君的蛛絲馬跡,對這話題,他可是煩透了! 他用得著記得么? 反正他已經(jīng)落地生根,再回不去了! 刺史狂言落地,見他油鹽不進,卻也不曾暴起發(fā)難,又是失望又是慶幸,終于長嘆一口氣,告辭而去。 瑟瑟把刺史當個瘋子,或是見了落地的鳳凰,就要踩兩腳的無賴漢,只顧安慰阿耶,多年后聽了司馬銀朱教導,才領(lǐng)悟到刺史的警惕戒備,由來并非無因,而且,若非刺史阻撓,他家奪人生路,又無勢力倚仗,竟是送命。 一句句說給武崇訓聽,說得他半晌不吭聲。 瑟瑟緊張極了,她要借他過橋,過完且要拆橋,總得他心甘情愿。 譬如訓鷹,以空弦震懾足矣,訓仙鶴,唯有曉以大義,赤誠相待。 “郡主這條登天梯,總算起頭兒了?!?/br> 武崇訓唏噓良久,簡直做夢一樣,連背上痛都忘了。 他是謹慎人,一俟察覺瑟瑟態(tài)度的變化,字字句句都斟酌起分寸。 “看得見百姓苦處,也知道讓利于民遠遠不夠,還要煽動起民憤、民怨,借勢擊敗對手,再上層樓。” “煽動民憤,也是那回聽表哥說,石淙鬧過民變,更好下手……” 瑟瑟原本依偎枕邊,這時正經(jīng)說話,便拉開距離,往床柱上靠穩(wěn)。 武崇訓心里且苦且痛,她從他身上學,就如從一切別人身上學。 “能舉一反三,由正及反,我若是郡主的師傅,當十分欣慰。” 瑟瑟直道,“表哥你說,這件事應當怎么辦?” “最簡單,自是調(diào)太孫手中東宮衛(wèi)使用,就照宋之問給的名單,同時包抄,一網(wǎng)打盡,可這法子易出紕漏,一則東宮衛(wèi)定員不過六百,小寺遍布關(guān)中,足有百來家,如此分散,定然有抗命逃竄之人。” “單關(guān)中便有百來家?府監(jiān)好大的胃口!” 武崇訓沒有說話,只等她慢慢想來。 片刻瑟瑟如夢初醒,結(jié)結(jié)巴巴道。 “關(guān)中百來家……九州上下,還有多少?” 武崇訓也后怕。 “我躺在床上不能動,日日盤算,府監(jiān)就在眼皮子底下鬧出這么大陣仗,朝廷竟一無所知,若非宋之問首鼠兩端,貪婪冒進,咱們還蒙在鼓里?!?/br> 兩人所想皆是一樣——好險吶! 下這樣大的本錢,掀出點影子便是誅九族的大罪,便不為造反,也足以挾天子令諸侯了,真想不到張易之區(qū)區(qū)一介男寵,竟有如此野心。 第156章 “不能動用東宮衛(wèi)!我四叔……” 瑟瑟咽下的半句話, 武崇訓淡淡替她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