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65節(jié)
可惜李顯不肯召左右庶子陪伴,反把雛鸞閣用做闔家聚首,又挪了李真真自梁王府搬來的陳年紫藤花,種在寶藍(lán)皮蛋大缸里,迤邐向殿頂攀爬。 司馬銀朱每每見了搖頭不語,李顯卻很喜歡,廊下點綴幾棵李花、梨花,花下又置軟榻、矮幾,把個正殿闕樓裝飾成妝樓別苑。 回來遲了,李花落了大半,枝頭已是嫩綠青芽。 想是李真真的吩咐,落花都不叫掃,集在旮旯磚縫,風(fēng)一吹,星星點點自高臺落下,飄搖在朱漆廊柱之間,突顯出幾分小兒女的溫馨。 她提著裙子爬上高臺,進(jìn)門就聽見韋團(tuán)兒呱噪的小嗓。 “法門寺三十年一開,再過兩年又該開……” 理了理儀容邁進(jìn)門檻,窗子底下高高低低坐了幾個人,見了她都很高興,李真真三步并做兩步近前拉住她手。 “你還舍得回來!” 嗔怪道,“去時說七八日,瞧瞧幾月了?可見郡王得你意兒,雙宿雙飛,便不管咱們了?!?/br> 瑟瑟也懊惱,自幼與三姐粘纏,還是頭回分開這么多天。 李真真回身指上首道,“我沒什么,七姨尋你幾回?!?/br> 韋團(tuán)兒乖覺,忙把眼瞟著李仙蕙。 “我也沒什么,倒是永泰郡主的好日子定在六月,等你回來排布新房?!?/br> 瑟瑟抹唇一笑,她走月余,二姐沒浪費辰光,這就全cao辦好了。 轉(zhuǎn)眼四顧,二哥李重潤也在,因居家閑處,只使軟巾裹頭,穿件重紫襕袍,面前擱著幾口細(xì)木箱,正幫李仙蕙理嫁妝,手提大串拇指大的東珠長項鏈,珠光瑩潤,襯得他通身煌煌如火炬明朗。 至于韋團(tuán)兒,不再是集仙殿大宮女身份,搖身一變,成了韋氏失散多年的meimei,序了年齒,排了小字,連韋家族譜還添上一筆,如今乃是韋七姨。 既是長幼名分已定,瑟瑟便緩步上前行禮。 今時不同往日,韋團(tuán)兒滿身珠翠,妝也隆重,飛金的胭脂抹在眼角,不過她還算知道輕重,懸著半邊身子沒坐實。 見瑟瑟垂首,她忙側(cè)身避禮,摘了壓裙邊的金鑲玉玎珰七事。 滴滴答答四五寸長,當(dāng)心四幅玉雕小品畫,在手里摞了摞,遞給蓮實。 “不敢拿外道物件兒污了郡主的眼,這東西有些來頭,乃是趁著賢首國師面圣求來的,他老人家向來不應(yīng)貓三狗四的請托,只因是我,才金口開了光。” 指上面玉版畫。 “您瞧這花題,是鳳凰回首,叼著枝芍藥花?!?/br> “果然七姨疼我,自家親眷,叫我四娘就是了?!?/br> 瑟瑟喜歡芍藥,已是人盡皆知,國師開光,更是非同小可。 她挨近李真真坐下,就在蓮實手里看了看,玉牌觸手溫潤,雕花更是栩栩如生,越看越想起那枚芍藥花丟的莫名。 “國師出山了?他不是立下志愿,譯完《華嚴(yán)經(jīng)》前,半步不離太原寺么?” “他立他的宏愿,圣人要召,還敢不來?” 自抬身價,乃是高門仆婢的通病,韋團(tuán)兒作態(tài)與國師極之相熟,虧得是在東宮,還有所收斂,若在外頭酒肆茶樓,定要吹得天花亂墜。 她挪動一下身子,候著瑟瑟緩緩轉(zhuǎn)眼過來,方才語不驚人誓不休。 “況且他原就算家養(yǎng)的和尚!” 這話甚是不妥,李仙蕙幾個垂了眼,全當(dāng)沒聽見,晴柳等也側(cè)目腹誹,韋團(tuán)兒可真行,好容易時來運轉(zhuǎn),麻雀變鳳凰,行事還是如此低俗粗陋。 深宅命婦,與和尚往來密切的,神都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原不稀奇,然圣人垂垂老嫗,國師亦近六十,如此戲謔,就非但沒有說人閑話的樂子,還有些下作污糟了。 韋團(tuán)兒覺察了,面上訕訕的,唯韋氏帶點微妙笑意接了話。 “法藏出家前大出風(fēng)頭……” 李真真小聲向瑟瑟解釋,“國師的法號就叫法藏?!?/br> 法藏,法藏…… 瑟瑟含在嘴里念了兩遍,賢首國師的名號驚人,乃是高宗親封,取意眾多高僧大德之首,在她想象中老而不朽,優(yōu)雅深沉,直是半個仙人。 韋氏道,“傳說他十六歲路過歧州,偶然瞧了眼法門寺的佛舍利塔,便受佛光感召,剁下一指,焚于塔前?!?/br> 瑟瑟從暢想中愕然抬眼,“真的?” 韋團(tuán)兒神神秘秘道。 “是真是假,我親眼見的,郡主應(yīng)我一聲保密,我便說實話給您?!?/br> 見瑟瑟應(yīng)了,方壓嗓子道。 “除非……他是個六指兒!” 瑟瑟呀了聲,既不信名滿天下的高僧公然弄鬼,又不信法藏當(dāng)真弄鬼,韋團(tuán)兒膽敢議論。 “圣人也由得他?要是我,他既敢要這名頭,眼前便得再剁一回?!?/br> 李重潤覺得十分可笑,側(cè)目來道。 “當(dāng)面剁人手指?飆起血來,你便暈了?!?/br> 李仙蕙久病初愈,面色還有點蒼白,因怕韋氏擔(dān)心,胭脂抹的重些,兩頰紅粉菲菲,卻仿佛有些畏寒,手捂在小肚子上,聞言也搖頭。 “四娘專好嘴上放狠話。” 獨李真真笑的合不攏嘴,“這話不好亂說?!?/br> 拿團(tuán)扇遮住半邊面孔,調(diào)皮地眨了眨。 “興許,人家真是六指兒。” 大家轟笑,韋團(tuán)兒笑得尤其長久,指李真真道,“三娘是妙人兒!” 韋氏便抬手壓壓。 “法藏與圣人確有淵源,倒不是七娘胡說。隋朝宗室人人禮佛,忠孝太后更對禪門宗仰推崇備至,太后咸亨年崩逝,圣人一氣兒建了五座廟為母祈福,那時太后的封號尚是太原王妃,所以五座都叫太原寺。長安和洛陽的太原寺乃是楊氏祖宅捐建,幾代觀國公并忠孝太后,皆在其中出生長大?!?/br> 頓一頓。 “十年前《大云經(jīng)》現(xiàn)世,預(yù)言彌勒化身女主下凡,經(jīng)文便是他首譯,各官寺住持精研經(jīng)文,都要向他請教,所以洛陽太原寺如今儼然天下官寺之首?!?/br> 瑟瑟的眼睛霎時就亮了。 原來武三思玩的那手花巧當(dāng)中,還有法藏法師的角色。 她想了一轉(zhuǎn),重頭問道。 “法門寺打開來做什么?佛舍利拿出來隨便給人瞧么?” “我還當(dāng)你去云巖寺一趟,有些長進(jìn)?!?/br> 李仙蕙坐在對面,挑起一道眉毛,眼里露出無奈的笑。 “佛祖涅槃時,身生三昧真火,燒此無量功德積聚之身,七日始盡,留下八斛四斗晶瑩光澤堅固不壞的舍利,分載于八萬四千個寶函送往各國,我泱泱中華所得者,唯有這一節(jié)指骨,至今已有一千兩百年,怎可擅???又哪是尋常人有緣眼見?” “佛指當(dāng)真了不得,每每現(xiàn)世,便可平息干戈,保國泰民安?!?/br> 韋氏點著兒女們道。 “往前數(shù),北周宇文護(hù)曾開啟地宮,奉舍利于皇宮,隋文帝、太宗并高宗亦曾迎奉,上回正是咸亨年,我做公主侍讀,擠在人堆里瞧了眼,沒瞧出名堂。” 李重潤也道,“圣人這回點了崔侍郎護(hù)送兩位法師去歧州,兩年后迎舍利回來,奉進(jìn)明堂,才算完。” 瑟瑟嘖聲慨嘆。 “這么大陣仗?崔侍郎身懸兩職,走的開么?” “聽聽,聽聽——” 韋團(tuán)兒笑向韋氏打趣兒。 “這憂國憂民的口氣,活脫脫就是郡馬!” 韋氏也道,“孩子就看隨了誰,二娘穩(wěn)重,女史也穩(wěn)重?!?/br> 瑟瑟不知武崇訓(xùn)先一步回京,是怎么向長輩交代的,含含糊糊道,“近朱者赤嘛,我就是隨口多問兩句?!?/br> 李仙蕙道。 “他們出發(fā)前有個儀式,敕令王公以降,皆從近事,所以我們也要齋戒,果子蔬菜都送來了,夠吃兩個月,你要嫌口里淡,請楊家娘子教你做細(xì)點。” 瑟瑟長哦了聲,側(cè)頭望一眼李重潤,果然神色有些尷尬。 她盤算幾時挑縫子問問,二哥在琴娘那里當(dāng)真吃了排頭?遂褪下金釧兒擱在案上,懶懶捋了捋鬢發(fā)。 “阿娘,我洗個澡再來?!?/br> 韋氏便讓她去,李仙蕙猶在身后提聲叮囑。 “你歇兩天,陪我去瞧瞧郡主府?!?/br> 瑟瑟答應(yīng)了,沿游廊往后頭去,邊走邊想,等見了武崇訓(xùn),先問問這佛指舍利跟白衣袈裟有無關(guān)聯(lián)。 進(jìn)奉義門時,杏蕊過來迎她,輕聲道,“郡主,韋團(tuán)兒來了幾回。” “有下落了?” “奴婢就說找她沒錯,滿京里略得人意兒的小郎君,在她那兒全排上號?!?/br> 瑟瑟轉(zhuǎn)頭就打。 “我就拗不過你這毛病了!” “就是要請郡主定奪,急著催您回來。” 杏蕊閃身躲開,眨了眨眼。 “六爺在外頭歃血為盟,結(jié)交了幾個兄弟,都在十六衛(wèi),品階盡低,奇就奇在,這些人現(xiàn)而今全調(diào)進(jìn)了使團(tuán)。” 瑟瑟念聲阿彌陀佛,武延秀果然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全是武官?” “只一個特別,掛名十六衛(wèi),卻在主客司使用,唯有他是請假離京?!?/br> 瑟瑟駐足訝然,“——你說的該不會是郭郎中罷?” “就是他!他們一行八兄弟,以郭郎中為長,六爺還是行六?!?/br> “這就奇了……” 瑟瑟想不通,武延秀何德何能巴結(jié)上右控鶴,既有這門路,上達(dá)天聽也盡夠了,怎么就老老實實和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