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50節(jié)
武延秀惱了,忽身一把攥住小寶衣領,反手握住匕首,劈刀而下—— 雪白鋒利的刀刃,刮過他的脖頸。 總章的瞳孔瞬間放大,眼底映出武延秀青筋浮凸的手,那冰冷的寒意貼伏在他皮膚上,等待著血光迸發(fā)。 郭元振搖頭嘆氣,過來拍拍武延秀的肩膀,他醒過味來。 太孫還要用他,自是不愿他被什么消息攪了心智,所以那件事想必早已有了眉目…… 他深深吸氣平了平心跳。 “也是你辦的?” “宮女瓊枝原籍宿州,離京返鄉(xiāng)道兒上死了,當?shù)乜h衙判的匪盜,尸身葬在義莊,府上兩個丫鬟杳然無蹤,至于陳金水……” 總章一陣猶豫,見武延秀眼底堅決,平鋪直敘道。 “那時郡王見他進宮報喪,監(jiān)門衛(wèi)的記錄里亦有這筆,可是有進沒有出,標欄底下備注,說由瓊枝領走,再沒有下文?!?/br> 武延秀手指一僵,頓覺身體沉重難當。 那人飛揚跋扈,自以為坐穩(wěn)了金殿,到了,就死在幾個嘍啰賤人手上。 這圈套甚至談不上陰謀,一環(huán)環(huán)昭然若揭,哪怕隔了這么久去查,也是清楚明白,不過是看準了他三個兒子都是蠢貨,沒人替他昭雪。 “小六,你還好么?” 郭元振怕他承受不住,扶著手肘問。 本以為坐實了武承嗣冤死,他會哈哈大笑,沒想到根本笑不出,一張臉憋得煞白,半晌直直身子推開郭元振。 “放開我!” 輕吐兩口氣,指總章,“照你推想,罪魁禍首是圣人,還是我二叔?” 總章與他并無深交,更不知道魏王府父子兄弟糾葛,可是看他一反常態(tài),卻莫名有種體諒,忖了忖道。 “線索斷在瓊枝身上,圣人可能,梁王亦可能,所以太孫遲遲未曾交卷,實是怕誤導了郡王,對不應當?shù)娜诵膽言购蓿笮胁钐ゅe,實在不值?!?/br> 這是提醒他,怨懟圣人十分不智。 武延秀面無表情的瞥過去,凝視他半晌,笑了笑。 “你們懂個屁!到底是誰,我謝他祖宗十八代!我替他燒高香!” 一轉(zhuǎn)念又道。 “啊呸!我那死鬼阿耶與他們本就是一家子,燒給誰不是燒?!” 總章默然無語。 郭元振架起他胳膊,預備回房。 “郡王醉了,你傳話請?zhí)珜O放心,他心愿已了,往后更當竭盡全力?!?/br> 擦肩而過時,眼瞄著這稱職的細作,還是想不通。 “你既是上陽宮的內(nèi)侍,為何說得一口五原郡鄉(xiāng)音?” 總章低沉笑了兩聲。 “府丞與吐蕃周旋時,可曾聽說邊境上有第三種人?” 郭元振茫然搖頭,他便道。 “唐人是其一,吐蕃人是其二,至于被吐蕃俘虜?shù)奶迫?,或是被國朝俘虜?shù)耐罗?,便是其三,這些人賤比牲畜,人皆可殺可辱,即便萬中無一地運氣逃回本國,亦是慘遭親友唾棄,永世不可恢復本姓本名?!?/br> 別說武延秀,連郭元振出使吐蕃,駐扎當?shù)厝膫€月,也不知道兩國對待俘虜是如此一致地慘烈殘忍,當下都噤住了。 “我爺娘便是這第三種人,他們生下我,教會我家鄉(xiāng)的文字和鄉(xiāng)音,想盡辦法送我返回國朝,可是我……卻只有凈身入宮這一條路走。” 總章哼笑了聲,向武延秀補敘前事。 “那從香料鋪出身,被哥哥排擠,只能去當兵的,是我阿耶?!?/br> 武延秀心里一悸。 不知怎的,竟對這身世悲慘的畸零之人感同身受,覺得這話也像說他,因而擠出個慘笑。 “那這么說,往后我若有命回京,也是第三種人了?!?/br> 想想糾正。 “不對,京里只有他們,我是第二種人。” 郭元振面色一沉,“我絕不會那樣看你?!?/br> 武延秀被他掛住半邊身子,剩下半邊往下出溜,爛泥鰍樣稀里嘩啦,全無可取,唯眼尾因飲酒之故,較往常更見靡紅,其艷如霞映澄塘。 輕佻地一笑,推他道,“我又不是說你?!?/br> 轉(zhuǎn)身問,“小寶是你的原名?” 他總章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卻苦笑著不肯回答。 武延秀拍拍他胳膊,難得換出溫柔聲口,應承他。 “往后你還叫小寶?!?/br> 第140章 安樂郡主府整隊出發(fā)去石淙, 傍晚即到。 杏蕊久未策馬奔馳,跑了幾個時辰還神采奕奕,跳下馬, 扛個大包袱,三言兩語,便跟守行宮的老太監(jiān)搭上話了。 晚霞剩一丟丟, 深深的紫色光暈里兩個碧綠的剪影,真是春天了。 丹桂扶著瑟瑟,“郡主, 能走了么?” “麻筋兒還顫呢!” 瑟瑟恨不得抓武崇訓來咬一口。 叉開腿顛了四個時辰,驛站的驢也沒見這樣使喚,鬧得她站不能站, 走不能走, 稍作動彈就期期艾艾,像個廢人。 “圣人的白玉床都搬走啦!” 老太監(jiān)佝僂著腰,邊說邊擺手。 “說全要拆!到處亂著,郡主娘娘別瞎跑,咳, 我們這些人誰記掛?有門路的早走啦。” 瑟瑟拐著腰,使眼色給杏蕊,片刻武崇訓出來, 頂著她眼刀子來抱。 光天化日之下! 瑟瑟吸了口涼氣,推開來四下看看,“你就不怕傳回京里?” “能傳話的都走啦,行宮并周邊山莊, 方圓十里的土地都歸控鶴府,如今因要拆, 掌事的搬去云巖寺了,只留下拆房子的虞部員外郎在?!?/br> 瑟瑟不樂意了。 “我的人你不讓帶,這下可好,人去樓空,誰伺候我?” 說是靜悄悄兒出京,再少再少,貼身還有十來個,哪能斷了她的使用? 武崇訓簡樸慣了,對她張狂的做派早存改造心思,趁此機會連哄帶勸。 “員外郎亦有從五品,吃要細糧,睡要緙絲,都緊著你先使……” 低聲補充。 “再說,不是說好了我伺候你?” 瑟瑟面上發(fā)燒,饒出話來埋怨。 “我不管,人家宮眷出門,幾百丈紅綃擋路,好不叫閑人張看了去,你不讓我擺架子,往常陪眉娘出來,也是這么拋頭露面的?” 眼看夜風將起,著涼了不是玩的,武崇訓不等她示下,彎腰把人撈起來。 瑟瑟沒防備,只覺頭頂上忽地一涼,腳后跟撞著腚,鞋就掉了。 “哎哎——” “別動,里頭拆的亂七八糟,進去就知道了?!?/br> 武崇訓虛張聲勢,板著臉把眼一瞪,還真蒙住了。 瑟瑟老老實實往他懷里窩,瞥見丹桂邊撿鞋邊笑,忙夠起帔子搭在臉上,更如了他的意。 時高時低不知走的什么道兒。 她抓著他前襟,便嫌重繡硬扎扎的,蹭得臉疼,難怪他喜歡穿熟羅,或是夏布,花色不如錦緞明亮豐富,但貼身軟和。 可惜臨出門前,尚衣局新春的料子送來,被她把熟羅全換了蜀錦。 沿路有人迎候,都被他打發(fā)了,終于進屋,穩(wěn)穩(wěn)當當擱上軟榻。 驟離懷抱,瑟瑟舍不得,伸手抓他親近,卻撲個空,扒開帔子一瞧,那人已挪到書案前正襟危坐。 “喂——” 武崇訓眼都沒抬,“廚子帶來了,你歇歇,待會兒好生吃飯?!?/br> 她扭了幾扭,他都不理論,丹桂等只當有他照應,也不進來。 瑟瑟把腳翹到炕桌上,軟聲念他。 “表哥!你來給我拆首飾,頭皮痛——” 半晌竟無人應聲,是武崇訓太過專心,沒聽見,且念念有詞,似在心算。 瑟瑟繡了一回荷包,撕了一回扇子,還是無聊,手邊擱著一盆報歲蘭,七八支花箭,她便拈了朵花在掌心揉搓。 聽他默念了一會子,噗嗤發(fā)笑,插口道。 “表哥算錯了!上戶年繳三百錢,中戶二百,下戶一百,攏共兩千余戶,上中下多少不論,最多六十萬錢罷了,哪來八十萬?” 武崇訓一愣。 低頭再看,紙上密密麻麻記的趙錢孫李,后頭一列標明戶等是上是下,怪他方才取了個笨主意,一頁頁總數(shù)再加,卻不知哪一步加錯了。 “這種流水賬,使算盤,一盞茶功夫就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