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45節(jié)
武崇訓(xùn)便道。 “小兒女心中有些想頭,琴熏年紀(jì)小,脾氣卻不小,萬一看中了閻公子,再說婚事不成,恐怕要鬧起來?!?/br> “我便知道你不笨,乃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武三思深深吸口氣,出聲已近破口大罵。 “使團此行兇多吉少?!閻知微去了,未必有命回來,但凡出點子紕漏,便要拋尸塞外,禍延子孫!” 武崇訓(xùn)眉頭一皺,恨他虛張聲勢。 “到那時,閻公子連坐,你meimei又該如何?悔婚不嫁,便是拈高枝兒不顧道義。嫁他,便要陪他倒霉。還是,你我豁出臉面,去圣人面前保住閻家?” 武三思?xì)膺葸莸兀|(zhì)問撲面而來,但武崇訓(xùn)絲毫不為所動,只微微回頭。 他已習(xí)慣了金冠紅衣,僧衣素袍久不上身,前后平金復(fù)繡,肩膀上絲絲金線纏繞,在燈火中折射出泠泠的火光,聞言牽了牽嘴角。 “老六,是我武家的子孫?!?/br> 他倒維護他? 武三思一時窒了口,腹中不斷大罵。 “兩國永結(jié)姻親之好,乃是祈望和平,老六此去,未必注定死局,但阿耶公報私仇,就是不行?!?/br> 武三思瞪著兒子簡直無語。 良久轉(zhuǎn)圜道。 “這道奏疏,御前已是議了一遍,圣人有意推上朝會,原定了明日,是府監(jiān)悄悄告訴我,好說歹說,才人才肯寬縱一晚,你聽我的,添改幾個字?!?/br> 這幫人,又要勾結(jié),又要窩里反,你防著我,我防著你,竟是人人都有個小九九,阿耶與他們?yōu)槲?,早晚要受其害?/br> 梁王府的名聲壞,原沒什么。 女主登基驚世駭俗,她的娘家親眷,還能有什么好人? 歷代黨爭不過如此,勝利者抹黑手下敗將,武家輸了就是輸了,并不是輸給李家,而是輸給女主登基這件怪事。 他不在乎阿耶甚至自己被后人如何評說。 左不過是蘇安恒那套,但他不能把腳踐踏在別人身上,眼睜睜看他人因己受苦,想起武延秀此去的苦悶委屈,他心里愧疚,耳根子都燙起來。 “兒子是為您積德?!?/br> 武崇訓(xùn)心平氣和地說。 展了展前襟,在武三思對面坐下。 “您背地里下刀子,送老六進狼窩,我便要保他回來?!?/br> 正色請托。 “請阿耶看在閻公子面上,助我一臂之力,召使團回來!” ——這傻兒子,想的太簡單! 與人對陣,三言兩語掀開底牌,往下還有什么招數(shù)可使? “晚啦!” 武三思嗤地笑出了聲。 “你就算不改,朝會上百官群議,眾口紛紜,也難成結(jié)論。尤其是,誰敢在這時候,直說閻知微去了,是送羊入虎口,白白多填一條人命?那豈不是罵圣人拍板的和親之議,乃是大錯特錯?” 他調(diào)過視線來在武崇訓(xùn)身上下打量。 “朝臣們的推諉jian猾,事不關(guān)己,經(jīng)過這回,你便能看清了,嘿嘿,你以為只有我斷定老六必死無疑么?” 武崇訓(xùn)沒想到他會這么說,一時倒愣住了,片刻輕聲道。 “我不信?!?/br> “我來給你指條明路,你要想借力打力,太子、相王、太平公主,都不會替?zhèn)€不相干的小子出聲,唯有郡主,對他或有幾分憐惜……” 武三思復(fù)又一笑,這回是胸有成竹。 “但你,肯不肯向郡主求援呢?” 何謂憐惜,只是情未萌發(fā)的遮掩罷了。 武崇訓(xùn)心知肚明。 全賴武三思巧組牌局,湊齊天時地利人和,才推動瑟瑟投入他的懷抱,倘若當(dāng)初易地而處,換武延秀是魏王嫡長,他未必勝得過。 抬手緊了緊領(lǐng)扣,拒阿耶于千里之外。 “小兒女閨中話事,不勞阿耶過問?!?/br> “你當(dāng)圣人是什么人?” 武三思忍不住提醒他,溝壑縱橫的老臉在燈影下面目全非。 “圣意已定,豈會留下置喙余地?提拔閻知微,春官過一道,天官選人,又過一道,流程落地足要月余,那時使團已進王庭,換不換使節(jié)有何分別?” 武崇訓(xùn)眼角一抽,手扶住椅背狠狠捏緊。 武三思饒有興味地在他臉上來回刮了刮,才揭開謎底。 “實話告訴你罷——今早你在太子膝下盡孝時,閻知微,還有幾十車新補的嫁妝,已然打馬出發(fā),至于天官的行文、詔書,大朝會通議的結(jié)論,不過是走個過場,慢慢兒補?!?/br> “——什,么?” 燭光斜斜打在武崇訓(xùn)身上,把他昂然的身影拉得稀薄。 武崇訓(xùn)剛剛在李顯面前積攢起的進擊之決心,轉(zhuǎn)眼就被阿耶砍缺個角兒。 他懊惱從前旁聽朝會,用心不夠?qū)W?,遠(yuǎn)不如阿耶老謀深算,竟當(dāng)真以為朝會結(jié)論能凌駕在圣意之上,膽敢把花活兒耍到御前,還指望撤回來。 “閻公子身家太豐厚,頭先送草帖子來,我尚未簽,就取回去了,說數(shù)目字不對,要添,如此武閻兩家根本無涉。至于琴熏,年紀(jì)還小,滿世界郎君任她挑去,哭就哭一回罷?!?/br> 武崇訓(xùn)不置信地轉(zhuǎn)回眼來。 這才明白,阿耶今日登堂入室,興師問罪,不過是故作姿態(tài)。 其實閻知微的死活,根本威脅不著他! 武崇訓(xùn)連連眨眼,氣得面色發(fā)白,如此說來,他不單沒能挽回武延秀,還多送了一個人進去。 “再說救老六回來干什么?” 武三思施施然百上加斤。 “他性子本就偏狹,從前便妒忌你,往后更記恨你,回來向你報復(fù),說不定就從郡主身上下手……” 武崇訓(xùn)不說話了,沉沉看著他,眼眸濕潤地近乎滴淚,半晌方道。 “子為父隱,分內(nèi)事,我不怕替阿耶被黑鍋,他要如何,我自應(yīng)付?!?/br> 站起來一擺手。 “阿耶請罷,這里是宗眷后宅,外臣不宜久留?!?/br> 第136章 瑟瑟坐在湖上花廳, 因天冷,四面門板都裝上了,關(guān)的嚴(yán)嚴(yán)實實, 百蝠花窗上用的料絲窗紗,月白色又輕又透,足可借光。 她翻看司馬銀朱留下的功課, 杏蕊鬼鬼祟祟走到跟前,手里托著個尺把長的窄條檀木匣子。 瑟瑟只當(dāng)是把扇子,揮手道。 “去去, 過會兒再來?!?/br> “您先瞧一眼。” 杏蕊趨身停在腳踏前低低呼喚。 瑟瑟目光流連書上,只當(dāng)是答應(yīng)送武崇訓(xùn)的扇子,杏蕊替她挑了來, 遂心不在焉地打發(fā)。 “扇骨好賴我瞧不出, 總之是送表哥,你拿不準(zhǔn),叫二姐掌掌眼?!?/br> “您看看就明白了。”杏蕊湊近些。 瑟瑟眼盯著魏晉阮籍之《詠懷八十二首》,末尾小字設(shè)問。 阮籍早年心向曹魏正統(tǒng),對司馬氏的招攬避之不及, 但四十歲后,卻陸續(xù)出任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的從事中郎,加賜爵位關(guān)內(nèi)侯, 其職雖然不高,但是三朝天子近臣,心腹要職…… 單論仕途,可謂是青云直上, 風(fēng)飄萬里。 既然如此,他這滿紙離亂悲音, 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 瑟瑟咬著筆桿子思索。 杏蕊側(cè)身擋住小丫頭視線,取出一物晃了晃。 辛辣的干姜氣彌散,似個明晃晃的魚鉤掛住了她。 瑟瑟倏然醒神,定定盯在她手上。 “扔了吧?!?/br> 杏蕊咦了聲,詫然登上腳踏來勸。 “做什么不好,偏做紅杏,是太缺德,但到底一片心意?!?/br> 瑟瑟何嘗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凡是個女人,沒有不喜歡人家耗時費力,擺弄這些玩意兒來討好地。 越是大忙人,笨手笨腳不擅此行,越想看他拿短處來為難,武延秀是行伍里的粗人,刀槍劍戟耍得,繡花針、細(xì)毛筆拈不起來,做這個真真不易。 “我怕折了壽?!?/br> 瑟瑟努嘴指臥房,“表哥做的堆山填海,不缺他這一口?!?/br> 瞧杏蕊還舍不得。 “一把花簪原沒什么……總之叫你扔就扔了?!?/br> 她嗓子癢,一陣干咳,杏蕊忙放下簪子替她拍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