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16節(jié)
雨水瀝瀝, 丹桂提著傘等在角門里頭,聽見外面馬蹄嘚嘚叩打階梯,忙努嘴叫人開門, 自撐傘迎出去。 風卷著雨水呼呼啦啦,她瞇著眼辨認,才發(fā)現(xiàn)銀鞍上的不是司馬銀朱。 “郡馬——?” 武崇訓(xùn)勒緊了韁繩一躍而走, 并沒理她,朝辭隨在身后,也不看人。 丹桂退回廊下, 詫異道,“這樣天氣,郡馬連件雨披子都不穿, 往哪去?” “是郡馬么?” 蓮實也吃了一驚。 “怎么打我們這頭走, 要說進宮,更繞遠道兒了?!?/br> 自從查封了魏王府,中間夾道砌死了墻,枕園北門便作廢,丹桂等出入只走朝西的角門, 但笠園在梁王府中線往東,武崇訓(xùn)向來是走東門。 “打我們這頭走不奇怪,興許往西過天街, 可是過門不入就奇怪?!?/br> 小夫妻擂臺日日不斷,鬧得服侍人也得長眼色。 蓮實道,“雨大,女史怕是沒出來, 過兩日郡主進宮再說罷。” 兩人湊著一把傘往回走,沒兩步就濕了鞋, 回來緊著換衣裳,都忘了向瑟瑟提起。 漫天烏云聚攏,雨水瓢潑,天與地灰茫茫連成片,武崇訓(xùn)孤影單騎,紫袍貼在rou上,只管快馬加鞭。 繞過王府赤紅的高墻,轉(zhuǎn)過街角就是南仙林橋巷,狹窄巷道兩人不能并肩,房舍歪歪倒倒,住的盡是窮人,房梁架在紅墻上當倚靠,才支撐開廳堂。 他數(shù)著門牌號,終于在轉(zhuǎn)角木門前看見個‘武’字,一把攥緊了韁繩。 敲開門,小廝一臉懵懂,抹了雨水才要問,被他抬腳踹翻。 朝辭呃了聲,見他板著臉,沒敢攔。 武崇訓(xùn)把馬鞭別在后腰上,大步流星往里闖,幾個小廝紛紛后退,獨二門上沖出個婆子,指著叫嚷。 “哪,哪來的強人?!” 武崇訓(xùn)橫乜了眼,手背在身后,“你敢攔我?” 三品以上才能服紫,他身上這件水噠噠近于黑色,但前胸后背鮮明的盤龍回文銘還是鎮(zhèn)住了場面。 那婆子嚇得不得了,眼看他昂著頭進去了。 進了堂屋,當頭一張暗沉沉的月桌,擺著泰山五供,仿佛還有牌位。 他顧不得疑心武延秀是幾時信仰起神佛來,一手撐著供桌,一手捋了捋散開的濕發(fā)。 扭頭張望側(cè)室。 一座琉璃燒彩的四時圍獵屏風當隔斷擺放,幾個手持長叉、彎刀的獵戶,圍住中間吊睛白額的老虎,那血盆大口燒的好逼真。 “你怎么來了?” 武延基從后頭繞出來,愕然問。 只當是為同一樁事,頓生同仇敵愾之氣概,大聲道。 “你來了也好!” 武崇訓(xùn)嗯了聲,果然他們才是一條藤兒,不挪步,仍是冷眼打量。 屏風的空白處隱隱現(xiàn)出個人形,正端杯飲茶。 那悠閑的側(cè)顏,疊印著老虎的獠牙和獵人的利刃,組合出一副詭譎畫面。 武崇訓(xùn)動了氣,高聲質(zhì)問。 “不是買了道德坊的房子,還賴著不走?” 刻薄的聲調(diào)叫武延基大感意外,反是那人一笑,捋開衣袖,慢慢踱出來。 “三哥——” 武崇訓(xùn)少見他不加掩飾的妖異面容,一怔之下下意識觀摩。 以畫家的犀利洞察來說,這副眉眼只需稍加修整,剃窄眉形,再把硬朗的下頜線掩去小半,便活脫脫是個美嬌娘,可與瑟瑟、瑩娘同列而不遜風采,甚至比起怯弱的瑩娘,飛揚的瑟瑟,更有一股冰山大美人貞烈不容輕辱的氣質(zhì)。 身上氣韻就更妙,武延秀將將處于少年而至青壯的節(jié)點,肩頭烏云豹大氅好似虎斑,色金而間雜黑紋,但比虎皮更華貴锃亮,襯得他濃艷生動。 武崇訓(xùn)幾乎怯陣。 猶記那年冬日,圣人醉酒,令天下牡丹開花助興,逼得花房搏出性命烤火催花,硬生生催出滿園春色,當中最熾烈的一盆便是這般。 “三哥好大的架子!” 武延秀只當看不出他黯然形穢,傲然抬了抬下巴,厲聲責問。 “見了我阿耶的神主牌,竟不行禮?!” 武崇訓(xùn)遲遲把目光投向牌位,頓時懊惱。 武延秀懶洋洋哼了聲,刻薄道。 “人說人走茶涼,我只道三哥不至于——” “你說的是,我……早該來祭拜?!?/br> 武崇訓(xùn)淡淡止住他話頭。 到底是理虧,親大伯的孝,到如今都不當除服。 踏步上前,拈三根香點了敬上。 裊裊的青煙回環(huán)上浮,他瞥見武延基眼底激蕩,直接換了話題。 “并州田莊的契紙朝辭收著,才我與戶部司交代過,仍舊挪回你們名下?!?/br> 頓一頓。 “是全放在大哥名下,還是大哥與四郎一人一個?” 武延基詫異,“你是來說這個?” “本就是借個名字替大哥暫存,難道我厚顏無恥,私自昧下了?” 武崇訓(xùn)唇角抿得緊緊的,面對武延基說話,余光只掃著武延秀。 “可惜六郎即將遠行,不然二一添作五,分三份也容易。” 嘴上說‘可惜’,挑著眼梢面帶倨傲,顯然是笑話武延秀兩手空空。 三人卡著四方的供桌,各據(jù)一邊,三國鼎立,中間兵家必爭之地滿滿當當,堆成寶塔的鮮貢散出果香,寒冬臘月,置辦林檎蘋婆,真是費了他一番本錢。 武延秀仗著身高反而拍武延基的肩膀,勸慰他。 “三哥從何可知?怪不得他?!?/br> 然而武延基心里不得勁兒,不悅地蹙緊了眉。 武崇訓(xùn)手撐桌沿,留下個五指張開的水印,像雨里打落的楓葉,又像鷹犬的腳爪,武延秀為這點聯(lián)想感到滑稽,長長的睫毛交織著。 “不過,三哥不知道,興許顏夫人知道?” 武延基大受啟發(fā),扭過身來咄咄逼人,“夫人也參與了?” 武延秀嘖了聲。 “三哥趕著來還產(chǎn)業(yè),實是小瞧了我們兄弟,這點子?xùn)|西,阿耶在時不會給我,他既去了,我更不稀罕!” “打虎上陣三兄弟,你放心!” 武延基心底牽痛,更替阿耶的不公道感到抱歉,忙道。 “我做主賣了再分,定然有你一份。” 武延秀只道不必了,擺手止住他話頭,反去望武崇訓(xùn)。 “從前在家打鬧,可阿耶被人狠心謀害,焉能無視?我今日約大哥來,是要商量,借太子的左羽林,出京搜檢?!?/br> “謀害……” 武崇訓(xùn)眼皮子一跳,厲聲喝問,“你胡說什么?!” “我親眼瞧見的,還有錯么?” 武延秀的態(tài)度很鎮(zhèn)定,薄唇輕勾,看進武崇訓(xùn)眼底去。 分明是對‘可惜’二字的反擊,但在武延基的角度,卻堪稱深思熟慮后的勇敢,是把前途拋下,為阿耶討公道的孝悌之舉。 他欣慰地伸手擋在兩人之間,把住武崇訓(xùn)的肩膀,細細解釋。 “那日將好是他在御前,報喪的人沒到,府監(jiān)已點了他們上門查封。” 武崇訓(xùn)壓根兒不信,垂眸略忖了忖,和聲向武延基解釋。 “圣人為太子掃清障礙,打壓武家,大伯是承嗣子,貶了他才好行事。” “是??!” 武延基悲從中來。 “捧我們起來時,千好萬好,一日嫌我們多余……” 這都是廢話了,武崇訓(xùn)忍耐道,“那時圣人并不知道大伯——” “——誒?三哥可別說岔了!” 武延秀高聲打斷武崇訓(xùn)。 “削爵降職,圈禁下獄,才是打壓,好端端人突然死了,算什么打壓?那日我在九州池側(cè)門上值守,并未見人報喪,宋主簿明明綠袍子進去,轉(zhuǎn)眼卻換了素服出來!” 武延秀逼視著武崇訓(xùn),一字一頓說的清楚。 “我正納悶兒,就見我們長史手底下那個陳金水,連滾帶爬撞進來,嗓子嚎爛了要見圣人,叫監(jiān)門衛(wèi)抽了好幾鞭。他沒認出我,我可看得真真兒的!后頭千牛衛(wèi)領(lǐng)旨意拔隊走時,才見跟二叔相好的那個瓊枝姑姑走來,帶他進去了?!?/br> 提到武三思,武崇訓(xùn)立時瞥過去極犀利的一眼。 武延秀愣了一愣。 武崇訓(xùn)自來是個周全人,難得露出這樣陰狠的神情,便更可疑! 冷笑得愈發(fā)深了。 “話說回來,頭先說瓊枝要給二叔做側(cè)室,怎的悄沒生息地就回鄉(xiāng)了?難道是二嬸容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