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09節(jié)
韋氏站在階前,看金戈鐵甲簇擁著兒子孤身一人告辭而去。 描金繡龍的黑披風一翻,卷云般上了馬車,黢黑的夜里,前后幾盞燈籠劃出小小的光明,如影隨形地圈住他。 百般舍不得他走,哀怨地問,“非得住東宮么?先住廬陵王府也成啊?!?/br> 李顯不吭聲。 瑟瑟兩條胳膊架住了阿娘,聽見風里細細的抽泣,安慰道,“快了快了,十四年都等了,不差這兩天。” 韋氏的心冷得直打哆嗦。 琴娘抱怨嫡母時她便想,是個人便比她兒子的命強,親眷不在好賴,總不能打罵,可重潤呢?混在黃門堆里,貓狗樣養(yǎng)活。她問了他幾遍,有沒受人苛待?克扣他的吃食,沒承認也沒否認,只說都過去了。 咬牙望向宮闕,暗夜里,輝煌的建筑只剩下隱隱輪廓,叫人更畏懼厭惡。 “……有些人該遭報應的。” 李顯嚇了一跳。 警惕地回頭看時,梁王妃等早已走遠,近前只有兩個女婿,他倒是不防備他們,大家一條藤兒上掛著,都得替韋氏遮掩。 磕磕巴巴開口阻攔。 “這,可不敢胡說……你別坑害兒子!” 韋氏冷冷哼笑,“你沒聽懂么,重潤為何在御前說七寶帳?” 李顯頓了下,早前住在驛館便聽酒客們提起,國公府有一座稀罕的七寶帳,寶石累累,每顆都大有來頭,單是帳頂?shù)溺瓯阌腥^大小。 他勉強擠出幾個字來,“圣人虔心禮佛……” “哼!她真信還是假信,你我……” 韋氏的怨憤如海樣深,可是看李顯面色泛青,已是快背過氣去了,只得放軟聲量,低低咒罵。 “張易之是個什么東西?當街賣rou的賤人!也配供奉七寶?神佛都叫他玷污了去!” 太子妃頭面隆重至極,足有三十八件金器,鑲玉疊翠,珠環(huán)璧垂,壓得她整晚脖頸發(fā)麻,冰涼的步搖被北風吹近面頰,又冷得她哆嗦。 “欺負了我們一家子,到了,賠個皇帝,就完了么?!” 風里雨里,沒人出聲回應,只有韋氏重重的呼吸。 李仙蕙讓她緩了緩,與晴柳兩個架住她上車,李真真攙扶李顯跟在后頭。 車輪碌碌遠去,許久,只剩下遲滯的回音,武延基這才從檐下踱步出來。 風刮拉拉,吹得他金冠都歪了,方才一瞬間的情緒壓制下來,神情重又輕佻得一如往常。 武崇訓始終站在亮處,瞥了他眼道,“這渾水,與你不相干?!?/br> 武延基哼笑了聲。 “三郎是說,我尚且不如個半老婦人有血性?” 武崇訓反問,“有沒有,又怎么樣?” 半晌再不吭聲,武崇訓有些擔心,壓低聲道,“圣人欺辱親子,結下仇怨,原就是為了你我……” “嘿!你這人!” 武延基覺得這話很可笑,挑眉戲謔地望回去。 “二叔說你自視太高,我還不信,原來竟是真的,她哪是為你我?更別提為武家!實則我們,并明堂里那七世先祖,都是打傘的儀仗,打壓李家的由頭!甭管死人活人,鋪天的排場,通通為她自己!” 武崇訓語塞。 說到底魏王是他親爹,死后別說哀榮,連一分情面都不留。 王府說封就封,巨萬的身家查抄殆盡,丟下幾個兒子,混的不如李家旁支,再要強說圣人如何苦心孤詣,提攜武家千秋萬世,確是說不過去。 武崇訓原本想著,娶了李仙蕙,武延基的頭銜待遇尚可維持,便算冤家宜解不宜結,往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過,閉閉眼,三五十年就混過去了。 可瞧他這個樣兒,倘若有日李家同圣人撕破臉,他非但不會勸阻,恐怕還要往火里澆一瓢油。 嗯了聲,多的話也不用說了,拍拍他肩膀,“你我總是兄弟?!?/br> “兄弟……” 武延基愣怔好久。 這話聽著耳熟,是他自己多年前說過,就在他們剛剛進京不久,武崇訓生母過世之后。 還沒出五七,女皇就要求武三思續(xù)娶太平公主,他不肯,武承嗣非但不幫忙開解,反罵武三思拖累前程。兄弟倆大吵一架,劍拔弩張,幾乎就要翻臉,幸虧消息傳出去,寡居的太平也堅決不肯,倒替武三思解了圍。 早半年,太平的駙馬餓死獄中,晚半年,武承嗣連跳四級升任文昌左相,然后許王李素節(jié)謀反,女皇殺南安郡王,殺故太子李賢二子,殺宗室諸王子孫,幼弱者配流嶺南,殺其親黨數(shù)百家……直到天授元年登基,萬事落定。 前前后后,唯獨中間夾的這一年最叫人恐慌。 長安風聲鶴唳,嬰兒不敢夜啼,旁人以為武家耀武揚威,其實不是,武延基記得很清楚,至少那年,武承嗣睡不著,武三思也睡不著。 兩家合住一處,在立德坊共用一座三進的小院子。 武承嗣和武三思在屋里吵,琴熏在姨娘懷里哭,武延秀和武崇烈在院里打,雞飛狗跳,亂成一鍋粥,獨武崇訓小小年紀已然很深沉,站在檐下發(fā)怔。 武延基也不知怎的,就心疼起這個弟弟來,大步走去叫他。 “三郎!不論如何,你我總是兄弟?!?/br> 武崇訓遲遲抬頭,烏濃眸子映在月色底下,有種空洞的蒼白,如今再聽他說出來,卻多了種諷刺的意味。 第108章 “大伯——” “不準你提我阿耶!” 武延基使力打了武崇訓一下子, 咬牙切齒道。 “你再說,我就說你阿娘!” 武崇訓驚詫地睜圓了眼睛,他便撇唇發(fā)笑。 “別以為只有你會苦口婆心, 今日我也來提點提點你,二叔培養(yǎng)你多年,是為叫你做個小郡馬, 前前后后,替郡主跑腿辦差的么?我問你,自打她來了, 你多久不去外書房陪相公們議事了?” 武崇訓啞口無言。 武三思看重子弟教育,在外書房立了個規(guī)矩,每逢朝廷有大事要事, 不論是否與春官相干, 皆召幾個相公并部里五品的郎中一道,點評議論,清談對錯,武崇訓等旁聽,耳濡目染, 亦可發(fā)言,為往后上朝論證做準備。 真滑稽,那時他以為打虎親兄弟, 有好處總要攬著魏王府兄弟同來。武三思卻說,那是未來太孫,比兄弟們都強,一時夸武延基□□天份, 無需努力,一時又說, 明君重在放手,親力親為反使人寒心,教得武延基萬事不理,只管玩耍,武延壽更是淺薄紈绔。 可是別看這大哥干什么都是半吊子,瞧武三思的心思卻準。 “還是你自以為坐穩(wěn)了郡馬,駙馬,六部的職銜索性不要了?我問你,辭了揚州大都督,接下來你是個什么打算?你那話說的輕松,子弟不上五品,那你上不上?真在六品、七品里頭打轉,我瞧你也別辦差了,就跟我玩兒罷?!?/br> 武延基指了指枕園。 “李家老大且跑的勤呢,你猜——” 一語未了,門里有人高聲叫‘公子’,又走來個小廝。 “兩位爺原來在這兒,叫奴婢好找,清輝傳話來,現(xiàn)外頭有事尋公子?!?/br> 武延基愣了愣,多的話也不提了,揮手叫他去忙。 武崇訓踱步回到書房,窗明幾凈,燈火灼灼,清輝卻不在。 推窗看外頭。 月冷風寒,笠園重歸平靜,燈籠摘了,香爐掩了,水里幾盞紅鶴浸透了,慢慢的癟下去,幾個人拿竹竿勾到岸邊,幾腳踩得稀爛。 武延基的話在他心頭滾了滾,正亂著,朝辭叩門進來,稟報武延秀動向,武崇訓聽完也沒多大反應,等朝辭從外頭掩上門,才氣得重重撂下茶盅。 一抬眼清輝匆匆進來,叫了聲‘公子’,滿面焦急。 “相府半夜點起中路大燈,狄夫人拿拜帖請院正上門,隱隱是有些哭聲。張說回京后是住在元懷景家里,元郎官那年貶謫出京,便在羅縣做縣令……” 武崇訓眉毛一挑,“羅縣?” “就是汨羅江那地界兒!” 這就愈發(fā)蹊蹺了,“區(qū)區(qū)一個縣令,如何能隨駕去石淙?” “奴婢不知,不過他半年前就丁憂回京了,相爺?shù)陌才趴烧孢h?!?/br> 清輝續(xù)道。 “元郎官家只有夫人獨女,原是不便久留外客,也不知怎么,就招待張說住在家,又常帶他去相府,一去一天。今兒傍晚,張說出門見朋友,酒席未半,又被相府的下人叫回去了?!?/br> 武崇訓提筆蘸墨,寫了兩個字。 “這是托孤的架勢啊?!?/br> “才郎主打發(fā)人來告訴公子,接下來該是魏侍郎做左相了?!?/br> 武崇訓沉吟,他能使人盯著在京重臣的動向,阿耶自然也能,這些不上臺面的手段,本就是阿耶手把手教他的,從前他不屑動用,如今卻是不得不。就瞧相爺最后幾日見過的人,張說可算是深得青睞,可相爺還沒來得及為他鋪路,便一命嗚呼…… 遙想上回相爺仗義執(zhí)言,為他請命說項,凜凜風骨,真叫人敬慕仰望,可是他卻走不得相爺?shù)睦下?,只能在暗夜里籌謀。 清輝勸道,“郎主萬事為公子打算,深夜傳信,必是想與公子暢談?!?/br> 武崇訓嗯了聲,起身預備去外書房,忽地想起武延基所言,還是搖頭。 “他是為他的嫡長子打算,為他的血脈,為他的繼承人?!?/br> 請阿耶栽培崇烈,已是傷透了阿耶的心。 其實他還有一句大實話,壓在舌頭底下沒說,今時今日,武家子弟,栽不栽培有何分別?前路已然堵死。 他那時串聯(lián)二房、三房,把事情推到這個局面,固然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但心里未嘗不知,武家要長久延綿,單靠自斷經(jīng)脈這一招是不成的。 武崇訓緩了一口氣,繼續(xù)讀書寫字,挨到天快亮時,北面?zhèn)鱽碓瓢逅穆暋?/br> 他便去更衣,這時中路上已是道道大門全開,懸燈等待。 李顯夫婦與武三思夫婦都換了素服,并排坐在堂上,外書房相公進進出出,禮部司郎中、員外郎并雜吏亦是白衣素帶,站在廊下頭碰著頭商量細務。 不多時天使三度到訪,言說圣人廢朝三日,追贈相爺‘文昌右相’稱號,即前朝所謂‘尚書右仆射’。此職春秋便有,漢末已為虛銜,因尚書省統(tǒng)領六部,是真真正正的百官之首,如此追贈,可謂榮耀已極,又親自擬了謚號文惠,亦是令詞佳字,滿懷追思深情。 “君臣相得至此,真是亙古難尋的佳話?。 ?/br> 武三思拉著天使的手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