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02節(jié)
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這才相認(rèn)的親媽,比他想象中端莊寧和的阿娘有很大分別,可她是捧著一顆心來愛他的,那時說到趁女皇去了石淙私下見面,他才略皺眉頭,韋氏便撕心裂肺,捶胸頓足地大哭。 “有罪是我去扛,你放心,她欠我好幾條命!” 母愛太重,帶著不容分說和孤注一擲。 拒絕是不能拒絕的,甚至韋家的血海深仇也是他肩上的擔(dān)子,可是被她那樣殷切地盯著,令人緊張難受,滿以為來枕園躲躲清凈,不想琴娘撂下狠話,不單自己沒看上他,連meimei也能下?lián)!?/br> ——他很差么? 李重潤訕訕地。 自放出來,人見了他,像貓兒見了裹香油的老鼠,瞄著瞄著,想拿他果腹,又怕克化不動,楊夫人甫一打照面,便想把他整個兒地吞了。 瑟瑟在旁看得分明,又是頓足又是好笑。 還是女皇說得對,頭一個就手足無措,往后怎么辦?琴娘不過是大膽干脆罷了,換成張峨眉九轉(zhuǎn)心腸,不得一觸即潰。 李重潤向琴娘叉手。 “楊娘子言重了,便是我阿娘說錯什么,還請莫怪?!?/br> 琴娘只不語。 他便再揖一禮,拉瑟瑟站到花樹下,皺著眉頭問。 “你的郡馬怎么回事,從封地回來,還帶了個姑娘?” 瑟瑟措手不及,剛啊了聲,不妨李真真眼觀六路,早悄沒聲息挪到跟前,忽地從太湖石后頭鉆出來,倒嚇了李重潤一跳。 嘖嘖點評,“瞧不出他有這膽子?!?/br> 瑟瑟篤定道,“他肯定沒有。” 說的李重潤愣了。 “你們別被他的外表迷惑了,需知人心隔肚皮?!?/br> 分析輕重給她們聽。 “封主掠奪人口,往重說犯律令!那時我聽聞你要嫁武家,心里便打鼓,方才使人稍微問了問,便打聽出這樣事來?!?/br> 他身邊兩個小黃門,一個上來稟告。 “是個十八歲的小寡婦,長得么……” 飛快往上首瞟了眼,其實并沒看見人,但那意思很明白,遠(yuǎn)不如瑟瑟。 “可是穿了一身重孝,又涂脂抹粉,倒比常人妖喬。” 瑟瑟愕然,對這人刮目相看。 竟敢拿她來打比方,可見是活膩了,又想是二哥冷宮里帶出來的人,患難與共,倒也不必敲打他主仆的分寸。 因道,“世人自是比不得我,不過這事兒不用避諱琴娘——” 揮手叫她,“你來聽聽,可稀罕!” 琴娘的脾氣不比她小,明知李重潤故意避開她,哪還肯鉆這熱灶,越興連話都不應(yīng)半句,只面孔朝天地嗤了聲。 李重潤尷尬不已,自覺在姐妹跟前現(xiàn)了眼。 滿以為是姑娘家的傷心事,不愿為人所知,誰知瑟瑟吊兒郎當(dāng),根本沒放在心上。 瑟瑟往黃門臉上掃了掃,好奇問,“你才出冷宮,就有門路打聽梁王府?” 這小東西挺有膽量,說話口氣蓋天。 “住冷宮的是太孫,咱們伺候人,到哪都是干活,哪府里不認(rèn)識幾個人。” “你們這幾個,沒成人的貓兒狗兒,別學(xué)碎嘴婆子天天記掛相親事。” 司馬銀朱聽幾人話題,很是不屑,皺著眉叉腰教訓(xùn)。 “招待朋友算招待朋友,功課不能停,這幾日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將好,丹桂來——桌子支在外頭,兩位郡主默書,楊姑娘是能收徒的人,就免了,太孫么,不如跟著考一程,讓奴婢瞧瞧深淺?” 李重潤習(xí)慣性站起身,嘴里應(yīng)‘不敢不敢’,這回連琴娘都笑了。 “太孫進(jìn)京時日短,不知道女史秉承顏夫人家風(fēng),喏——” 她指著司馬銀朱后腰上,果然別著一根竹杖。 “從前女史隨身帶刀,教訓(xùn)武家兄弟,刀背打小腿肚子,如今已是寬縱了,用竹子。她要打你,哪是你不敢不敢,就能逃過的?” 聽了這話李重潤才明白,為何韋氏說瑟瑟姐妹教養(yǎng)有限,可他親眼所見卻很出色,原來有大名鼎鼎的顏夫人補(bǔ)足功夫,短短一年,便令她們脫胎換骨。 他重新打量司馬銀朱。 “顏夫人的令名,我久有耳聞,也很想投入門中,只如今年紀(jì)大把,再說開蒙的話,未免貽笑大方?!?/br> 司馬銀朱欣然點頭。 未來儲君謙遜和藹,比武承嗣、武延基父子強(qiáng)太多,這回顏家下對了注,往后前途光明。 她難得露出笑臉,考校似的打量他。 “對您的要求,就不像對郡主們那樣簡單了。” “女史放心……” 他的語速很慢,青嫩翠竹樣的少年人,卻有種格外的老成。 “阿耶走時我雖不識字,恍惚聽過幾位先賢的名字,上陽宮荒僻,宮人、內(nèi)侍雖糊涂,卻待我極好,又有一位宮使,最愛翻檢歷朝戰(zhàn)爭得失,他每旬來瞧我一回,偷偷把書籍藏在點心盒子里,囑宮人教我,如此熬過寂寞生涯。” 瑟瑟聽得掩口。 琴娘原本裝著聽不見他們這邊,到這句卻裝不住了,一雙清水眼滴滴答答望過來,簡直顧不得避諱。 第102章 錦衣玉食的皇孫, 竟有這樣孤絕的生涯。 相比之下,她的日子好過太多,與瑤娘、瑩娘雖非一母所出, 卻親厚無間。 “后來我大了,覓得東宮典籍無數(shù),書中有百家爭鳴, 又有明君賢臣,我自家鞭策自家,由易到難, 也明白了世間的道理。女史倘若不信,只管考校?!?/br> 李重潤抬起頭,清亮的眸子雛鳳般明晰, 且自信。 “應(yīng)當(dāng)不遜色于武家兒郎?!?/br> 司馬銀朱嗯了聲, 知道他全靠憋著這口氣,才在逆境中堅持向上。 李重潤坐回座上,看司馬銀朱威風(fēng)凜凜,通身上能諫君主,下可拿王子的氣魄, 再看琴娘眉眼發(fā)亮,自有主見,也不是糊涂人, 這都是瑟瑟結(jié)交的朋友。 他又是欣慰又是開懷,終于說出憋在心里的話。 “我在西宮偶然聽見消息,唯恐你們?yōu)榱俗屛页鰜?,做些糊涂事……?/br> 他正色道, “有祖母在前,我要說女子婚事一生一世, 一步錯,便步步錯,那是看低了你們,實則女子的命運(yùn)與男人一樣,每一步都可以選,走錯了也能回頭,要緊的不是嫁什么人,而是你們要做什么人?!?/br> 瑟瑟聽了大為入心,點頭道。 “二哥放心,這些我們都省得?!?/br> “可是遇見心之所屬,患得患失,終于挑破薄紗,傾訴衷腸,也是人生中難得一見的美景,我不敢奢望此生定然有此幸運(yùn),卻衷心希望你們有……” 李重潤頓了頓。 “二姐也是這個主意,家里的事情,我們兩個先來?!?/br> 瑟瑟哦了聲,才發(fā)現(xiàn)同一句話,二哥說來,就是比二姐更令她服膺,自然而然照著他的叮囑行事。 也許在她心里,二哥是李唐王朝命定的繼承人,本就該號令四方,而二姐再聰慧能干,最多只能以長公主的身份監(jiān)察協(xié)助罷。 司馬銀朱仿佛明白她所思所想,不動聲色地淡淡道,“太孫興許比得過武家兒郎,卻未必勝過我們郡主……” 她笑著特意強(qiáng)調(diào),“奴婢是說安樂郡主?!?/br> 瑟瑟聽出她口吻中的驕傲和回護(hù),就很高興。 這時王妃又派了身邊得臉的許嬤嬤來,說料想枕園地方太小住不下,另指了一處給楊家姑娘們,請去瞧瞧有甚要添要減,務(wù)求周到舒適。 “雖說是為了堵楊夫人的嘴才借縣主名諱,可是王妃回頭一想,能請動三位小娘子駕臨也是幸事,不如趁一趁東風(fēng),當(dāng)真指點一二?!?/br> 許嬤嬤笑著鞠躬下去。 “奴婢悄悄漏兩句話,正經(jīng)拜師宴,王妃要挑日子好生擺,到時楊夫人來,瞧瞧元娘子是誰家西席,往后尋釁,也得王府答應(yīng)?!?/br> 瑟瑟越聽,嘴角越勾上去。 這神來一筆,定是武崇訓(xùn)替她敲邊鼓,不然梁王妃歷來安靜省事,哪肯與楊家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敲呢! 瑤娘掩嘴笑,琴娘嗨了聲,興奮地摩拳擦掌,“我們夫人可踢到鐵板了?!?/br> 正是該大肆慶祝的時候,瑟瑟滿肚子胡鬧的主意,回頭望一眼司馬銀朱,見她正埋頭出題,便癟了癟嘴。 桌上筆墨尚未安頓好,《晉書》翻開來壓住幾張雪浪紙,上頭密密麻麻蠅頭小字,字體雖不像樣,卻劃了橫尺子般整齊,可見寫字的人滿心向?qū)W,可是這篇功課卻未能得到老師的贊賞,大大小小紅圈翻飛,又有濃墨批注。 看來今天再難收尾,瑟瑟拉住琴娘不無遺憾。 “你在這兒最好,我們來往方便,琴熏和驪珠么,也是蘭心蕙質(zhì)的姑娘,可是王妃做事仔細(xì),你應(yīng)了這個活計,頭兩個月定是日日排滿,年尾假日又少,我們兩個就難對上空兒一道玩耍了?!?/br> 李重潤接過筆,邊偷聽她們細(xì)語邊刷刷書寫,文不加點,轉(zhuǎn)眼揮就成章。 他瀟灑地交了卷子,果然司馬銀朱才掃一眼,便滿面驚喜,握在手中讀了又讀,再看他時,面上露出欽佩又欣賞的神情。 李重潤便洋洋側(cè)頭,繼續(xù)偷聽姊妹閑聊。 女郎瑣碎的小心思一覽無余,這便是與家人和樂的好處,他心里再多恢弘的大事,也要摸得著這份家常的溫馨,才有意趣兒,因回頭笑道。 “不妨事,拜師宴是一回,后頭你的生辰與圣人挨著,都在十一月,那時大宴套著小宴,家里家外事事繁雜,向女史請假也便宜。” 瑟瑟眼前一亮,有哥哥真好,處處為她打算。 她指著他,捂住嘴與琴娘窸窸窣窣,小聲說大聲笑,意味也就分明了。 李重潤簡直招架不住,這回不等司馬銀朱呵罵瑟瑟多管閑事,掩著臉,借口問韋氏一事,匆匆離開。 一時琴娘等被許嬤嬤接去隔壁安頓,瑟瑟與李真真坐下考試不提,待晚霞飛起來時,司馬銀朱終于放她們出來,大家一道去笠園吃飯。 還沒進(jìn)門,就聽見里頭沸騰的人聲,嬉笑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