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82節(jié)
武三思斷然怒喝。 “這時候叫我再栽培崇烈?” 氣得胡須亂顫,中氣十足地提聲痛罵。 “我花了多少功夫在你身上?!十幾年涓滴細流,那時你阿娘剛死,你頹唐喪氣,躲在笠園誦經(jīng)文,雕木頭,得虧顏夫人來,一頓好話罵醒了你!三郎啊三郎,你以為那是她為人師長的愛護之心?” 武崇訓(xùn)一愣,一股戰(zhàn)栗漸漸涌上心頭。 立儲后他不曾單獨見過顏夫人,偶然御前相遇,也只是禮貌對答,概因那日情形實在太過詭異,他不想觸碰她運籌帷幄底下,必然藏著的后手。 武三思滿以為拿捏住了他,洋洋道。 “那是我怕你鉆牛角尖兒出家,求她來的!” ——果然。 親情不可靠,師恩也是幻夢泡影。 武崇訓(xùn)面色灰敗,失望地垂下了眼皮。 “……那時你才十四歲,便知道赫赫江山,也壯麗,也危若累卵,在內(nèi)不能有昏君jian相,在外不能容四夷結(jié)盟圍攻,你說你要把身家性命融于江山骨血,輔佐那對狗屁父子,開創(chuàng)朗朗青天,一番誓言,都忘了嗎?!” “我……沒忘?!?/br> “尚主而已,你整個人生,都要推翻重來么?” 武三思沉痛又失望,句句錐心。 越是親爹越知道刀子往哪扎能見血,話音未落,便見他那雙父子十分相像的眼睛慢慢轉(zhuǎn)過來,濕漉漉的。 “阿耶……” 武崇訓(xùn)輕聲呼喚尊長,遲遲后退兩步,一掀袍角,竟跪下了。 “一時一勢,那時我以為竭盡全力,是報效國家,今日……” “你要干什么?” 武三思瞪大了眼,驀然猜測到他打算,只覺他不可理喻。 武崇訓(xùn)不等他雙手來抓,騰地跳起身逃開。 “阿耶,我主意已定!” *********** 李仙蕙在院子里練晚課,抬臂伸腿,繞著木人樁又攻又守,打的砰砰響,李真真和丹桂、晴柳幾個在旁吃瓜子起哄叫好,見他來才放下袖子問。 “怎么這時候來?才吃了藥睡了?!?/br> 武崇訓(xùn)一聽就xiele氣,“癥候不厲害罷?那我回去了。” “誒——” 李仙蕙叫住他,額角上汗津津的,提腕貼了貼,她就是這點最好,一舉一動總有高門貴女的風(fēng)范,打架也留意姿態(tài)。 “嗣魏王的腿腳,太醫(yī)看過了,大毛病沒有,根子還在氣惱傷身上,我是勸不動他,不如你去瞧瞧?” “大哥的事自然是我來?!?/br> 武崇訓(xùn)滿口答應(yīng)。 “他的心病是魏王府倒灶,要說重來,如今正是時機?!?/br> 候著李真真等牽手散去,小宮人來布置桌椅茶水,身旁沒人時才道。 “蘇安恒想廢武家的爵位,圣人便召他來京,必是要借他做戲,順水推舟,叫我與郡主演一出夫唱婦隨,和合圓滿。這都好辦,只要大哥適時幫襯兩句,印證兩家絕無齟齬,再承諾武家爵位兩代而止,無力與李家爭鋒,便是消解了圣人的隱憂,興許‘嗣魏王’還能做成‘魏王’?!?/br> 李仙蕙一怔,對他刮目相看。 沒想到他往日云淡風(fēng)輕,散仙樣人物,卻對局勢洞若觀火,尤其設(shè)身處地為李家打算,主意更是釜底抽薪的決絕。 當下又是欣慰瑟瑟得了好夫君,又替武延基松快。 明擺著,武家誰開了這個口,便能脫穎而出,從圣人手里討得莫大好處,正如上次誰替顏家說話,便能得顏夫人報答。武崇訓(xùn)這人手面也真是大方,上回指點瑟瑟,最終落在武延基頭上,這回直接送給武延基。 她笑笑,有意提高了音量,幫他敲邊鼓。 “這話,嗣魏王未必肯提,不過武家人才濟濟,換個人說也一樣?!?/br> 第84章 武崇訓(xùn)臉上有種沉痛的哀毀, 但很堅決。 薄薄的霞影窗紗透出室內(nèi)一點虛渺火光,美人輕步趨近,在窗紗上投出曼妙的側(cè)影, 鼻尖秀致,花菱小嘴挺翹,分明正在偷聽。 武崇訓(xùn)脈脈深情呼之欲出, 卻搖頭道,“二姐,我有我的顧慮, 不能宣之于口,但我不愿扯謊,哄她領(lǐng)我的情意。” 頓一頓, “說到底, 這也并非全然為她。” 世上累累小人,予人三分光,嘴上吹出十分,武崇訓(xùn)卻生怕人錯記他的情,哪怕對瑟瑟, 也要丁是丁卯是卯,分得清清白白。 李仙蕙由衷地點頭。 “誒,你都叫我二姐了, 我還能說什么?” “大哥嘴硬心軟,與其謀求魏王銜兒,不如替老四、老六求個出身?!?/br> 說來話長,李仙蕙擺手請他坐下, 提壺上滿,一面徐徐商量。 “四郎玩心大, 倒三不著兩,這一程子當明白事理了,外放怕他吃苦,就在左春坊做善贊大夫吧?阿耶和善,將好照看親戚,從東宮起頭,也算個出身。” 這便是順理成章投在李顯門下了。 武崇訓(xùn)以茶代酒,“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好的出身么?多謝二姐?!?/br> 李仙蕙扭頭瞧瑟瑟房里,“那六郎呢?我可不敢胡亂伸手?!?/br> 武崇訓(xùn)愣住了,再看李仙蕙淺笑吟吟,不得不贊嘆。 瑟瑟是聰明,可她就缺李仙蕙這份兒篤定,說話做事胸有成竹,旁人把玩權(quán)力的游戲步步驚心,李仙蕙卻是纖手撥弄,舉重若輕。 可是李仙蕙再好,他由衷欣賞,卻并不仰慕,更無朝朝暮暮之心。 有什么法子? 真說青梅竹馬,他和李仙蕙,十歲上就一張床睡過,一個碗吃過,剛知道男女之別時,闔宮就這一個異姓的meimei,幾兄弟誰沒肖想過? 從前以為是他們瞧不上她,今日才知道,是她沒瞧上他們。 “我這主意,別說大哥,連六郎也是不肯的。” 他心悅誠服,拿這話做了帽子,后頭自然都是肺腑之言。 “可是我思慮再三,要求兩家平安,神都平安,國朝平安,非如此不可。我不是容不下他在郡主跟前抖翎子,實在他沒輕沒重,將好與郡主一道荒唐。” 李仙蕙眨了眨眼,倒有些疑惑。 武延秀何德何能,竟叫他這般忌憚,尚未弱冠的兒郎,一團漿糊,再荒唐能怎么樣?不過這都是末節(jié),想來一個人的性情還是自家兄弟最清楚。 李仙蕙順著他道。 “千牛衛(wèi)表面風(fēng)光,到底不是正途,來往貧賤子弟,亦是辱沒了他,可是他那烈火性子,進崇文館有些勉強……” 武崇訓(xùn)曼聲說不用。 “六郎自恃詭詐,不屑于向古人學(xué)習(xí),身份太高,亦無人敢真心教導(dǎo),唯有去紙面見血的地方才能得些教訓(xùn),真心向?qū)W。” 瑟瑟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從窗子里探出個頭。 “什么地方紙面見血?夏官么?” 武崇訓(xùn)垂著眼,隔扇上密密的欞花影子打在臉上。 “機密告訴郡主,你切不可透露給他知道?!?/br> 武崇訓(xùn)面色沉肅,煞有介事地叮囑,“武家兄弟五個,獨我與他或能成事,所以我一心鞭策他,這份苦心,望郡主明白。” 瑟瑟有些震動,李顯有四個同母的兄弟姊妹,她的堂親細數(shù)數(shù),足有二三十人之多,可是自出京便都斷了往來。 那日見到相王,回來司馬銀朱便歷數(shù)李旦、李賢家子孫的下落,有夭折有慘死,她聽在耳里,因從不相識,也無甚物傷其類的痛楚,甚至隱隱埋怨,為何他們得意時,從未替她家向女皇張嘴,讓他們早些回京? 同姓、同宗乃至同一祖母,對瑟瑟而言并無額外含義,她肯承認的親眷,不過是爺娘并幾個兄弟姐妹。 可是聽武崇訓(xùn)話中意思,魏王府三兄弟竟是他扛在肩頭的重擔(dān),不單要助武延基坐享富貴,還要提攜武延秀發(fā)展事業(yè)。 “哦——” 她捋捋鬢發(fā),不明所以,但出于對他的信任一口答應(yīng)。 “表哥既然交代了,我照做便是?!?/br> 武崇訓(xùn)捏著茶盞久久不言,修長的手指在黑瓷上來回摩挲,似考驗她耐性,果然瑟瑟忍不了半刻,急著追問。 “到底哪里紙面見血?你說的這樣好,連我也想試試。” “郡主討厭祭祀么?” 武崇訓(xùn)故意蕩開話題。 “好好的乳羊小牛,從母體懷中剖出宰殺,斷其天倫,卻不食其rou,燒成白骨推進山坳,讓蟲蟻分食,這便是祭祀?!?/br> 瑟瑟從沒想過這些問題,直愣愣反問。 “討不討厭的,一年就那么幾回,再說那些蟲蟻,風(fēng)吹雨淋,山洪酷暑,死了多少?難得從天而降連骨頭的熟rou,飽餐一頓,也不枉這輩子投生活物?!?/br> 武崇訓(xùn)道,“祭祀毫無用處,能率眾向上天祝禱之人,早已坐穩(wěn)高位,實則這一舉動,便是向朝野昭示她的成就。所以牛羊犧牲純?nèi)焕速M,就連太常卿、光祿卿等等高官,亦是玩偶擺設(shè),戲弄黎民百姓?!?/br> 瑟瑟愕然張大了嘴。 這話聽起來離經(jīng)叛道,但因是從他嘴里娓娓道出,她竟立刻接受了。 “表哥真厲害,明明不信,那天在上頭,還能裝的深信不疑,我就不行?!?/br> 頓一頓,“多練練,恐怕我也行?!?/br> 她兩眼亮晶晶的,很真誠很崇拜地看著武崇訓(xùn),毫無溜須拍馬嫌疑,武崇訓(xùn)無語,什么話到了她嘴里,走向都令人無話可說,好在還有李仙蕙扳正方向,她拈起栗子糕堵住瑟瑟的嘴。 “郡馬是說,祭祀山川河岳是帝王的炫耀,戰(zhàn)爭才是成就帝王的道路?!?/br> 武崇訓(xùn)點頭補上。